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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后,是因我而死,为了我这个不孝的孩儿,忤逆父皇。她的离开跟你没有关系,你的母后那些作为,也很难算得上影响。」

姜无量伸手解下姜无华的腰间厨刀,指间眉刀,又为他理了理衣襟:「你既然不愿意,那以后就禁足在长乐宫。何太后想来也不愿意见我,早晚请安,徒然见厌,我就不唱这场面戏了……便将她送到长乐宫,与你作伴。」

姜无华站定在那里,任由姜无量收来拾去。只道:「朕一日不死,天下一日不以你为正统。」

「你还记得阳国吗?」姜无量问。

「那是晏相的政绩,定远侯的武勋。」姜无华说。

「阳玄策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姜无量说到这里就停住,转道:「我想,一个皇朝的正统与否,或许不在香火宗庙。」

「国家如果在我的手上变得更好,我就是正统。国家如果在我的手上衰败,我就是篡逆。」

「如果可以,我希望父皇活着,看我实现理想。」

祂拍了拍姜无华的肩膀,自往外走:「你替父皇看着吧。」

……

……

大齐帝国的新皇帝,御驾亲临的第三个地方,是望海台。

日头已经升起,不闻昔日亡魂的哭声。

大齐统一近海的武勋,荡漾在蔚蓝色的光晕里。

在这里还有一尊夜游神的分身,日夜提灯,巡行于此,如同它还是枯荣院遗址时。

却在这个没有霜雾的清晨,无声地离开了。

很多人都在身后叫他,但他并没有理会。

说起来望海台下便是打更人的衙门,堂皇大气的高台,底座开了一扇暗门。

最初打更人的衙门是另有去处的,但因为打更人首领常年巡灯于此,打更人的集会便也常在枯荣院旧址进行,久而久之,成了定例。

待得韩令接掌打更人,他直接跟阮泅商量,就在望海台这里新建衙门。

自那以后便有了「东台」的说法,与「北衙」并称。

韩令就定坐在堂中,看大门紧闭,听门外渐有人声。

这当然是一种屈辱。

他的职责所在,他却不能履行。

不过天下受辱者不独是他。天下缉刑司总长欧阳颉,当初也是这幺被人定在衙中,坐视一切发生。

门推开时,他眯缝着眼睛,看到光线投进来,在门口勾勒出青石太子的身形。

已经很多年没有见。但他当然无法忘记这个人,这张脸,还有这个温暖的眼神。

「韩公公。」姜无量先开口。

「殿下。」韩令也温声:「老奴身不自由,请恕不能全礼。」

姜无量的眸光落到他身上,由枯荣旧怨加于其身的禁锢,便悄然被解开。

「见谅。望海台位置关键,昨夜天变,事起突然,不能妥善对待大家……」

姜无量说着,忽然咳嗽起来。

韩令担忧地看着祂:「您生病了。」

姜无量叹息一声:「朕得了不会好的病。」

韩令温缓地道:「国事艰难,殿下万请珍重身体。」

姜无量看着他:「朕今来此,是有要务托付于公公——」

「殿下。」韩令轻声打断了祂:「我爱戴您,因为您是陛下的爱子,他最信任、最看重的长子……老奴忠君而及皇嗣。」

「韩公公的忠心,朕自是知晓。」姜无量缓声道:「现在国家有事——」

韩令再一次将他打断,那眼神带着一种哀哀的期盼:「陛下已经宾天了吗?」

姜无量微垂佛眸:「朕罪孽深重。」

「在东华阁?」韩令问。

「事起于东华阁,结束于冥土白骨神宫。」姜无量说。

「那里老奴没有去过……」韩令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对着东华阁的方向,大礼拜倒。

伏地,叩首,合掌。

如是者三。

拜完之后,他在地上跪坐,反手就是一掌,自覆面门——

用力之巨,面骨当场塌陷,鲜血鼓破耳膜而出,如同喷泉!

一层佛光包裹着他,定住他消散的生机。

姜无量半跪在地上,抱着他血肉模糊的身体,竟有哀声:「韩公公,这是为何啊?即便不愿从朕,也可觅一良地,颐养天年,朕……从未想过杀你。」

整个面门都塌陷了的韩令,瞧着十分狰狞,但他咧着嘴,却是笑了:「殿下……天下革鼎,不杀以示仁,我岂能让您有仁君之名?」

姜无量一时沉默。

祂身怀无量寿,可以让他死不了。

可救活他,才是真正的杀死他。

……

……

青石宫真是一个寂寞的地方。

姜无忧倒提方天鬼神戟,在门口站了很久。

她的兄长在她身前,她的父皇在她身后。

这一路走来如此勤修武艺,就是为了以武止戈,免于至亲相杀——

她明白这是一道多幺难解的题,无论父皇还是长兄,都是她一生难越的高峰,遑论在这种层次的争杀里「解斗」。

诸天万界大概没有人可以做到。

她明白华英宫里挥洒的汗水或许只是一场无用的远梦,哪怕今天已经自开道武,也只是有开口的资格。

可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童年光景,她太怀念。

父皇求六合天子,大兄求众生极乐,如果这些都是可以实现的理想……她为什幺不能实现自己的幻念?

母亲说过,等大兄回来,就给她做桂花糕。

那一年她没有等到桂花落下,也没有等到任何一个亲人。

只有武嬷嬷牵着她的手,问她,你要不要练武,怕不怕吃苦,想不想见大兄,想不想母亲……想不想看到父亲,无忧大笑。

她数着自己的心跳,计算时间的流逝,看着临淄城从黑夜到白天。

她感到悲伤。

悲伤是因为她明白自己还不够强大。

她只能以自身性命为门槛,以此阻隔大兄的理想,成为那一扇父子之间的门。

免其相见。

免其相杀。

在某个时刻,手中的方天鬼神戟乍然变沉,巨大的戟头砸在地砖上,像一座坠落的山!

其上所以沾染的超脱之血,一时如此沉重。

一直以来帮她托举这滴血、消化这不朽之格的力量……消失了。

姜无忧怔然当场。

她明白就在她等在宫门外的时候,她最不想看到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大概天光太耀眼。

她在昨夜等待白天,可在这个白天,又幻想昨夜。

为什幺不够天才,为什幺不够努力,为什幺如此孱弱。为什幺别人为了自己的理想通天彻地,你披星戴月地练武,却不能实现一个小家的愿望。

她没有流眼泪。

因为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这一刻她的体内如有山洪,无比恐怖的爆发中,她将陷在地里的方天鬼神戟拔将起来,身如弓月,一戟砸在了青石宫的大门上!

「姜无量!」

她像一头狮子一样怒吼起来。

道武真源在她身后爆发,做龟蛇之啸。

吱呀~

青石宫的大门,却平静地拉开了。

门后站着沉默的姜无量。

祂有无数个关于理想的理由,但没有一个能对姜无忧说。

方天鬼神戟悬停在姜无量的头顶,无数咆哮的鬼神,尽皆伏地而拜佛!

姜无忧并没有留手。

可是她的攻击对姜无量毫无意义。

「无忧,对不起。」

最后姜无量说:「我让你失望了,我不是一个好兄长。」

姜无忧放开了根本无法发挥作用的方天鬼神戟,不再看姜无量一眼,与他错身而过,独自走进了青石宫。

「如果你今天不杀我。」

「有一天我会走出来,终结你的一生。」

姜无忧高挑的身形涉入冷宫,声音比这冷宫更冷。

姜无量没有说话,祂擡起靴子,停顿了许久,好像自己是此刻才走出这道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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