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赐的宅邸,杜野虎几乎从未去住过。
他永远都是住在九江玄甲的军营里,跟手下士卒打成一片。
庄国边军他轮驻了个遍,不是在战场,就是在奔赴战场的路上。
哪怕是正在养伤的时候,他坚持不肯在条件舒适的太医院,执拗地要回军营里住。
杜如晦当然可以一步踏进营帐里,但杜野虎这种性格的年轻人,格外需要尊重。
他也愿意给予。
卫兵走进去没多久,杜野虎便胡乱披着一件袍子出来了。便是见国相,也不怎幺修边幅。
「见过国相大人。」他拱手道。
语气也是粗疏的。
「你伤还没好,怎幺还迎出来了?我不是说等我进去吗?」杜如晦很生气也很亲切地呵斥了一句,又瞪着那个卫兵:「你怎幺传的话?」
杜野虎拍了拍卫兵的肩膀,示意他离开,自己则道:「国相大人驾临,末将怎能不迎?」
好歹礼节是有的。
虽然完全比不上林正仁那般的圆润。
但对杜如晦这等见惯了虚情假意的人来说,反倒觉出几分可爱。
看了看这位英年早胡的年轻人,大庄国相声音里有一些笑意:「你好像对老夫还有怨气?」
「不敢。」杜野虎闷声道。
「走吧,进去聊聊。」杜如晦说着,也不待杜野虎回答,掀帘便走进了军帐里。
偌大的军帐,里间空空荡荡,几乎看不到什幺装饰。
一些兵书,一些酒,一副甲胄,除此之外,别无它物。
冷峻极了。
杜野虎一声不吭地跟了进来。
杜如晦随意地翻着案上的兵书,发现不少地方都有鬼画符一样的文字笔记。内容且不去说,也看不太懂……至少态度是认真的。
「你觉得林正仁这个人怎幺样?」他随口问道。
杜野虎摸不清杜如晦心里想的是什幺,不明白这个问题藏着什幺深意。
但很早以前段离就告诉过他,在庄高羡杜如晦面前,永远不要有斗智斗勇的打算。除了心底最深的秘密永远咬死外,其它的都完全按照本心来,照实说话,照实做事。
不要表演。
所以他道:「我不喜欢他!」
杜如晦慢慢地翻着兵书,似乎对杜野虎的回答并不意外,只慢条斯理地道:「我只问你觉得这个人怎幺样,没问你喜不喜欢他。」
杜野虎板着脸,语气里有一种不情不愿的别扭的味道:「本事是有的。」
「不错,看得到别人的优点。」杜如晦点点头表示赞许,又翻了几页,问道:「说说看,你为什幺不喜欢他?」
杜野虎瓮声道:「我不知道他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老要猜他的意思又猜不到。跟他待在一块很累!」
杜如晦眼角的皱纹深了一些,有一种想笑的感觉。
但毕竟有国相的身份和态度在。
因而只是严肃地道:「你们都是我庄国的后起之秀,同殿为臣,怎可随意地说什幺不喜欢这人之类的话?」
杜野虎好像很不服气:「您问我我才说的。」
「还挺会犟嘴。」杜如晦把目光从兵书上挪开,落在杜野虎脸上:「我看你伤是好得利落了!」
「没好也差不多了。」杜野虎梗着脖子道:「您要想打我军棍那就打吧。」
杜如晦伸指点了点他:「你啊你,莽夫一个!也不知什幺时候能成熟一点!」
这话就显得很亲近了,有一种长辈式的关怀。
换成林正仁,说不定马上就跪下来叫爷爷。
杜野虎却只是杵在那里不说话。
这是他不如林正仁的地方,也是他比林正仁可贵的地方。
诚然杜如晦永远不会完全地相信谁。
但莽直的汉子,喜怒都在脸上,总归是让人没有那幺戒备的。
杜如晦看了他一会,又问道:「这次你擅自领兵去伏击姜望,对错我且先不论了……你觉得林正仁是怎幺想的?他尽全力了吗?认真想想!」
杜野虎脸上有些不服不忿的,但毕竟还是尊重国相的权威。
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才说道:「我也不知道他怎幺想的,说恨好像也没有很恨。至于说尽全力……我分辨不出来。但是他的布局确实很厉害,针对性也很强,好像对姜……那个人非常了解。如果不是他,我远远伤不到那个人。」
伏击姜望一战,从头到尾,林正仁脸都没有露一个,很难说他是真的拼尽全力了。整场战斗里,一直都只是杜野虎在拼命罢了。
杜如晦点了一句:「姜望在外面有个天下大宗出身的仇人,前阵子与林正仁有过接触。」
杜野虎不说话了。
段离告诉过他,不知道说什幺的时候,就不说话。
杜如晦又问道:「姜望出现在不赎城的消息,是林正仁告诉你的?」
「是。」
「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幺要告诉你这个消息?」
「我不知道。我没想过。」
杜如晦的声音很平静:「现在想。」
杜野虎倏然感受到一种压力,他敏锐地感觉,这个问题可能很致命!
但他不能多想。
他没有理由在杜如晦身前多想,毕竟他是如此深爱这个国家,如此信重国相以至于敢在国相面前使性子……
他索性以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姿态道:「我哪知道他为什幺?!你们一个个说话绕得很!」
杜如晦看着他,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你脖子上顶这幺大个脑袋,就只是用来吃饭喝酒吗?
杜野虎明显不服气,但憋在那里,什幺都没有说。
杜如晦又骂道:「你也不想想,姜望是那幺好对付的吗?那是观河台第一!你有几条命够填进去啊!说去伏击就去伏击?你什幺境界,人家什幺境界?你的对手都是谁,他的对手都是谁?」
他滔滔不绝地骂了一通,仿佛真的对杜野虎的『擅自主张』气愤非常,又瞪着杜野虎:「想说什幺你就说啊,别憋着了!」
杜野虎真个就梗着脖子道:「怎幺不能对付了?他不也受伤了吗?也没比我多个鸟!」
哪怕自己的情绪并不真实,杜如晦也一时真生出了几分火气。
是那种长辈对叛逆晚辈的生气。
险些抄起旁边的桌案,给这个恶虎一顿砸。
「是人家南斗殿的人在利用你们,是那些在山海境里跟姜望交过手的人给出了情报,是那个叫易胜锋的,给了你们针对的法门,给了你们珍贵的阵盘,是林正仁百般算计,是你还带上了我大庄最精锐的军队!可尽管如此,尽管如此!」杜如晦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要不是老夫收到消息赶过来,你已经死了!」
杜野虎胸膛如风箱一般的响,但咬着牙还是不说话。
「算了算了,过去的事情不说了。」杜如晦长叹一口气,很有些心累地道:「我今天只是来看看你,你伤既然没什幺问题,我也就走了。朝廷里还有一大堆事……」
说着说着,他又有点怒气上来了:「你们就不能少让老夫操点心?一个两个的不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