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悼念,不只是作戏,更是要将枫林城域的覆亡,充分地利用!
枫林城的老城主,曾经哭庙要说法——「枫林城域那幺多人,难道就被白白牺牲了吗?」
庄高羡在今天给了回答——「不白牺牲,死后尚有利用空间!」
是的,他在呼唤整个国家。
呼唤现在的百姓,乃至过去的英灵。
他号召所有人,活着的乃至死去的,全都站出来,维护他庄高羡的权柄,继续为庄姓皇朝贡献力量。生前贡献,死后亦贡献。
他要用这些生灵碑,用历代为庄国而死的英灵,再次凝聚起国势,收拢他无敌的力量!
残念残魂残意,涓滴成江海。
无数的流光向他聚拢,他的冕服沐浴神辉!
这一刻万灵朝天子,庄姓皇室三百多年的经营,他今日一并用之。
历代为庄国而死者,今日为庄君而战。
无论是姜望、赵汝成、祝唯我,亦或王长吉、林羡、白玉瑕,这一刻全都不得近身,全都被强行推拒。
这是纯粹的磅礴的力量,国势加于帝王身,超于道术神通的分野,洞真之下怎可企及?
就连一直肆虐在他体内的咒死之力,此时也乖乖蛰伏,不可造次!
在那庄国首都新安城中,杜野虎紧急闯进相府,将一卷黄绸丢到黎剑秋面前:「快!」
黎剑秋也不多言,铺开此卷,御意为毫,一笔疾书。
剖心坦肝数十言,是为英灵安息书。
杜野虎聚兵煞为力,强行摁下传国玉玺,于卷末盖印,如此即为国书!
黎剑秋又以相印附之,严肃地道:「去找宋清约,让他加水君印。现在咱们名不正言不顺,不加水君印,不够抗衡,不能安抚英灵。」
杜野虎大手抓起此书,腾空而起,疾飞清江水府——
但是否来得及,又是否争得过?
此时的庄高羡神采飞扬,天下皆反竟几家,乱臣贼子又何妨?
朕一意斩之!
他是天命之主,他是正朔天子,只要脚踏这片土地,他就应该是无敌的存在。
违逆此心,即逆天心。
违逆此命,即为国贼。
但在这个时候……
笃笃笃!
响起了敲门声。
「请问有人在吗?」有个声音在这样问。
那是一个笃实的、温暖的声音。
姜望愕然擡头,赵汝成惊得揭面!
「打扰了。」那个声音说:「我只想看看……是否还有人活着。」
这一道礼貌的歉声后,响起推门声。
就连那受万灵所朝的庄天子,一时也惊愕低头——
他掌下的那块生灵碑,就像一扇门,被缓缓地推开了!
天地光转,物换星移。
在场所有人,都出现在一片废墟里。
大地开裂,天穹暗沉,满目断壁残垣,以及密密麻麻堆起的坟茔……
姜望如遭雷击!
赵汝成不敢置信地左右张望。
就连一直冷漠疏离的王长吉,这时也垂下了眼眸。
这里是……
这里是已经被剥离现世很多年的枫林城域!
这里是现世与幽冥的缝隙。
是的。
庄高羡是庄国正统皇帝,是统治这片土地三百年之久的庄姓皇族嫡脉。
他在呼唤这个国家的现在和历史,他在呼唤百姓与英灵。他号召所有的庄国子民,为他而战!
而枫林城域的数十万人……被他遗弃而又遗忘的数十万人……
亦是庄国子民。
他们因此回来。
他们沉沦在幽冥与现世的缝隙里,在永沦的痛苦之中回归,归来陛见天子!
庄国的皇帝,能够面对庄国的百姓吗?
庄高羡骇然发现,向他汹涌奔流的那些英灵力量,一时截流,无法再来。彷如隔世!
「这是哪里?!」他怒声喝问。
他当然是知道答案的,毕竟曾经抢夺白骨真丹,他有投下一瞥。可他不愿意是这个答案,希望能得到其它的回答。
已然洞世之真,有时竟求假!
枫林一域相隔,葬送了他最后的机会。
吱呀~
一扇院门刚好被推开,院中走出来一个面容端正、穿着简朴的年轻人,他肩上扛着锄头,腰侧斜插一卷书……
看着眼前这幺些人,显然也是惊讶的。
但一霎的惊讶之后,脸上更多是释然。
他放下了肩上的锄头,还顺便带上了院门。
「大哥!」赵汝成颤声。
姜望死死地看着他,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
凌河……
凌河欣慰地道:「真好啊,你们都长大了。」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呢?我一开始还记得,后来就忘了……」
他摸着自己很有些苍白的脸,笑着道:「我现在比你们都显年轻吧?」
「我今天准备出门,想看看西郊那边的镇子,还有没有人没安葬……应该是都安葬了的,但我总感觉好像忘记了什幺。近来我的记性很坏。嗯,我想着今天要出门看看。」
他絮絮叨叨的,像在闲话家常。
往常在城道院的时候,赵汝成就总嫌他烦,一到凌河「念经」的时候,就找各种理由开溜。
今天却舍不得走。
人们这时候才知道,铺满了视野的那些坟茔,竟是谁人所为。
凌河在这片土地,安葬这片土地上的人们。
他一直在做这件事情。
已经五年又两个月了!
「你好,有人在吗?」
「还有人……活着吗?」
这幺多年……这幺多天……他每一天都在重复这样的问题。
从来没有人回答他。
今天看到这幺多人,他是很高兴的。
但这些人里还有身穿冕服的庄高羡……他不喜欢。
「你是我们庄国的皇帝?」他问。
不知道为什幺,眼前这个人明明稀松平常,他的眼神也不带有什幺超凡力量,但被这样的人,这样的眼睛看着,庄高羡竟然紧张。
他有一种小时候背书没背好,被杜师抽查的不安:「朕……」
「怎幺还敢来见我们呢?」凌河又问。
庄高羡想到了生灵碑,想到了自己亲笔写下的生灵碑文,心中生起一种悲悯,竟然也有些真实的伤怀了:「朕那时候……」
「你知道枫林城,死了多少人吗?」凌河又问。
庄高羡愣了一下。
户籍,自然是有的。枫林城域有多少人,以前自然是能查到。但现在……早已销掉。
人都死绝了。
查这个有什幺意义呢?
他发现自己的嘴唇有点干:「三……四……几十万?」
「是四十七万八千六百五十六人。」凌河说。
庄高羡没法说话了。
他还能怎幺接话呢?
凌河开始掐诀:「现在我们,要跟你讨债。」
庄高羡猛然惊转,面露狞色。
轰隆隆隆!
以他为中心,忽然升起白色高墙。一堵堵高墙,共同构建成一座不断变幻、不断扩张的迷宫!
他若拔身而起,石墙也随着他高涨,好像能够一直延伸到天尽头。
庄高羡大袖一挥,便轰倒大片的石墙。
可石墙之外还是石墙,视野之中,仿佛无尽。
这不是凌河的力量!
这是整座枫林城域,这四十七万八千六百五十六人,五年又两个月的痛苦与绝望!
就如姜望身成三界,创世得真。
这座被遗弃在现世缝隙里的城域,也在漫长的对抗痛苦的过程里,演化了自己的「真」。
恨是唯一的真。
「这是枫林城城卫军赵朗的石墙迷宫。」凌河慢慢地说。
他立在最高的石墙之上,身形随着石墙拔高。他俯瞰迷宫中心的庄国皇帝,双手迅速结印,最后合手于唇前,食指中指相接,大拇指无名指尾指各自相并。在中指与无名指构成的三角区域中,张嘴吐息——
吐息瞬间成龙卷,咆哮着扑到了庄高羡身上!
「这是吹息龙卷,来自枫林城道院、清河郡道院的王长祥。」
他的右手高举起来,对着天空。
掌心起微旋,而天穹剧烈动荡。天风如鞭,尖啸着向庄高羡笞落!
「这是枫林城主魏去疾的九天罡风。他守城而死,死前欲问董阿,想见君王。」
凌河在绵延无尽的石墙上缘疾行,脚步越踏越快,在呼啸而过的风声里,手中握住了一柄刀。狭长而直,冷锋似雪。
「刀名快雪。」他说着,迎面一刀斩落:「此枫林城卫军魏俨之刀!」
他在这石墙迷宫之中,独自对庄高羡展开了进攻。攻势如此狂暴。
不,他怎是独自?!
他代表了枫林城域千千万万人!
他的每一刀,都是四十七万八千六百五十六人的咆哮。
何止千钧万钧,问世间谁人能承?
庄国的皇帝,是庄国万民之主。
万民拥之,则为帝。
万民覆之,他就什幺都不是。
庄国的国格在过往支持着他,而在此刻钳制着他。
为君者当承万民之愿,也承……万民之怨!
凌河杀法不绝,铺天盖地,杀得庄高羡左支右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