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观又在那张椅子上坐下了,施施然道:「让他来吧。」
马宗恕取出一面外嵌山纹古木的圆镜,此镜悬空而立,散发清光。在尹观看过去的时候,清光散开,镜面中间,重玄胜已经坐在特制大椅上静等。
他的体型过于庞大,给人一种冲出镜外的臃肿感,仿佛这面镜子,并不能将他容纳。
「初次见面,秦广王比我想像的要斯文许多。」当代博望侯笑容温和,显得十分的良善。
尹观的双手交迭在一起,微笑道:「初次见面,你就抢我属下的家产,你们这些公啊侯啊的,可真不是东西。」
重玄胜乐呵呵的:「一个是杀鸡取卵,一个是把整只鸡都抓走了。对苏奢来说,还真不好说谁更过分。但对这只鸡来讲,想来选择是十分简单的。」
「鸡没有选择的权利。」尹观道。
「所以是我们来替他做主。」重玄胜说:「这就涉及到一个手快手慢、先来后到的问题了。」
尹观看着这个死胖子:「人家在外面当杀手,出生入死,补贴商会。多少次脑袋挂在刀尖上,还在思考商盟的出路,遥控商盟方向……如此辛苦攒下的偌大家业,你说吞就吞,骨头渣都不留一点,是不是有点过分?」
「猪养了一年,好吃好喝地喂着,一顿不敢饿它。到了年底,长得膘肥体壮,就到了宰杀的时候。左邻右舍分一点,亲朋好友送一点,此之谓,『年猪』。」重玄胜摊开大手:「但是坦白说,我的耐心很够。要不是你提着刀过于粗糙地来分肉,这头猪本还可以多养几年。」
尹观擡了擡手,示意苏奢出去:「别听,他骂得很脏。」
苏奢和马宗恕都退出底舱,像两尊门神守在门外。
舱室内的声音都被隔断了,长河的浪涛仍然在追逐航船。
「什幺时候的事情?」苏奢看着辽阔河面,有些自己也知道不该有的,衰死的心情。
他曾经多幺意气风发——庆嬉不过冢中枯骨,官僚都是尸位素餐,国舅府里的废物,不过是他花钱养着的猪猡。许放敢骂他,被他逼得家破人亡。重玄家内部的族争,他也敢横插一脚,公然站队。
如今神临成就,轻易再起一家商盟,自己却好像变得羸弱了,被人轻易捏在掌中。
明明当初在临淄城外,他是连姜望都差点杀死的!
越拼搏,越进步……越遥远。
曾经一度以为自己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其实只是因为商道的特殊,攀附在权贵体系的枝丫里,享受余威。本质上眼界太低,不知道什幺才是风云。
真正「我如神临」后,才知天广地阔,神祇也渺小。
和昌商会名义上的盟主马宗恕,靠着舱壁,面容隐在舱檐的阴影里,没有说话。
苏奢又道:「我最信任你。你跟张承惠那样的人不同,你是个懂得感恩的。这幺多年了,我从未想过——」
「苏老板!」马宗恕打断了他:「说这些话,没有意义。您应该清楚博望侯是什幺人,您应该明白,当他找上我,站到我的面前,我就绝对不会有抗拒他的可能。您选错了对手,和昌商盟建立的时候就有了结局。这跟代理人无关,马宗恕和李宗恕或者张宗恕,没有任何区别。」
「甚至跟您也无关。」马宗恕的声音很平静,也很残忍:「苏奢或者庆嬉,在博望侯面前能有什幺不同?」
苏奢没有再说话。
他对马宗恕是怨恨的,怨恨对方的背叛和辜负。
但他很清楚,马宗恕现在说的,是再清晰不过的事实。
他也有一瞬间的杀死马宗恕泄愤的念头,可他承认自己不敢这幺做。
博望侯也许并不在乎马宗恕,但一定很不愿意自己的计划被打乱。
博望侯的「不愿意」,现在已经是太沉重的砝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