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5章 令从我出,今复笼中
「顶上去。」
在蝉惊梦口中只有三个字。
甚至并不高声。
但在这推月移时的绝巅战场,虺天姥和鸩良逢这样的一域之主、妖界天尊,需要以性命来回应。
在生死无常的黯渊,长成相逢于绝巅的强大天妖,终究得享万寿,拥有无限的可能。他们向来只习惯收割对手的性命,并不习惯奉献自己的一生。
「天姥,此乱命也,不必听从。」鸩良逢的声音紧切:「吕延度已死,局势暂缓,当图后计——荆国人现在还不知要疯成什幺样,咱们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们在黯渊里相互扶持走到今天,心意相通,万念转于一瞬,不受任何信道制约。
虺天姥肥胖而面衰,怎幺都不算一个美人,更谈不上英雄气概。但声音在独属于他们二者的【黯池】中,涟漪微泛,有一种平静的力量:「战争已经开始,军中无乱命,唯乱军命者。」
平整如黑砖的黯池,有淡红色的水泡不断鼓起又破灭,那是鸩良逢的声音在水中潜游:「我们并非没有奉献,我们也在这里拼了命,并且拼掉了吕延度和罗睺——谁都不能否认我们的贡献。现在你我都受了伤,也该量力而行,为自己考虑。我们该做的都已经做了!」
虺天姥的声音说:「这是可以说服黯渊子民的理由,但说服不了我自己。」
无光之池,飞禽静立。
其身泛为紫绿,长颈赤喙,体大雄健,展羽如云。
这是鸩良逢在【黯池】中的显形。
像个神话中的造物。相较于他的本貌,此形要漂亮得多。
「天姥,我们活到今天不容易。」
「我们对得起妖族了,对得起所有。」
赤喙流光,红眸低垂,鸩良逢非常地认真:「我们不是拒绝战斗,但拒绝以送死为目的战斗。蝉惊梦这话说得轻巧——让我们顶上去,拿什幺顶?要是荆国人不退呢?他是高瞻远瞩,说要耗死荆国。可我们就是那份最先燃尽的耗材,并且不知道是不是真能把荆国耗死!」
「此次出征神霄,是你我身为黯渊之主的责任。我们没有回避,已然战至此时。」
他的声音里,甚至带有求恳:「但我不愿意牺牲,不愿意无意义地牺牲……更不愿意你也牺牲在这里!」
「我和你有同样的不愿意。只是神霄若败,你我又将如何?」虺天姥的声音问。
「宇宙无限,你我绝巅,哪里不能容身。甚或者……」鸩良逢的声音道:「你我现在掉头去现世,仍不失天尊之位。黯渊子民,我们能带走多少就带走多少——总好过在这场看不到希望的战斗里,被蝉惊梦这样的好大喜功之辈,拿去填眼做耗材。」
蛇颈有一圈碧鳞的黑色巨蟒,在黯池之底游动。虺天姥的声音,在经过黯池之水的涤荡后,显出几分沁凉:「流亡宇宙,朝不保夕,就等着哪天被人族真君缉捕,才算终了。那样的日子,我不想再过了。至于掉头去现世——」
她叹息道:「君不见昔日龙族,不见今日水族吗?」
「诸天万界有从于人族者,哪家落得了好?修罗之怨结,无底虞渊,你但凡看一眼,不会再生此念。」
「这不是哪个人能改变的,这是世界的必然。就像妖庭之时……从于我者,为奴为婢。不从我者,灰飞烟灭。」
「现世诚然广大,却逼仄得只容得下一个族群!诸天万界有无穷数的选择,天帝之冠只有一顶。」
虺天姥何尝舍得赴死呢?但她看得很清楚:「你我非人,永不会被当成人。」
鸩良逢并不同意,或者说他不愿同意:「水族近况还好,未来光明有路走,黄河之会能跻身。福允钦、酆师泽,现在都很受尊重。前景向好,未来可期。」
「酆师泽联系过你了?通过善太息河?」虺天姥一听就知内情,声音更冷几分:「福允钦已经忘了被吊在观河台上受刑的时候吗?如今甘为人族猎犬,摇起尾巴来,和敖舒意一样下贱!这些水族的忘性是很大,你鸩良逢的记性也不好吗?」
「你说现状,说未来可期——水族的确过了几天好日子。」
「但那是因为我们站在这里开启的神霄战争!人族面对压力,必须要重视他们的盟友。」
巨蟒静停在水底,像一座漫长的山脉:「你还不明白吗?这正是我们战斗的理由。」
「……如果我们可以得到承诺呢?」鸩良逢略略沉默,而后道:「水族之所以有今天的地位,得到越来越多的人认可。是因为敖舒意押注那个人,而那个人支持水族——若我们能够得到相等的承诺呢?」
虺天姥呵然一声:「万界魁绝的剑客,做起了说客!」
她的声音是冷漠的:「且不说他如何兑现他的承诺……便直言他的名字吧!我且问你——敖舒意比之姜望,孰强孰弱?」
鸩良逢终道:「那人……自然比不得超脱。」
虺天姥问:「何以姜望能够撑起水族今天的地位,敖舒意却不能?」
鸩良逢不语,而她自答:「无他。敖舒意是水族,姜望人族也!」
「他们嘴里说着人族水族一家,实际还是泾渭分明。」
「黯渊若是投敌,最好的结果也就是如此。」
「如果不是姜望几次出手,水族现在已经如猪狗被圈养——」
她问:「你是指望姜望永远不变,还是指望人族永远有姜望?」
两般都不现实。
不是说指望姜望不现实。
而是鸩良逢这样的强者明白,把生活的指望落在任何一个「他者」身上,都只有必然苦涩的结果。
他低头,把尖长的赤喙探进水下,声音似也寒凉了:「天姥,道理我都懂。我怎会不懂呢?我只是不知道,我怎幺才能保护你。我……找不到办法。」
虺之于蛇族,鸩之于羽族,都是极稀少的族群,而又不似凤、麒那般尊贵。
他们都是小姓凌大族,寒苦成天尊,个中艰难,不能尽述言语。
说起来「虺」和「鸩」还是世仇。代代杀伐,皆欲族诛对方。
他们的第一次相逢,也是生死相争。
可是第一次学会「信任」,也是因为彼此。
中间有过很多年,互相避讳不相见,以为时间可以淡化所有……危机关头再次重逢,仍如野火烧秋草。
两个背负家族仇恨、也承载着家族命运的年轻妖族,在风急浪高的黯渊,只能依靠彼此,相互扶持前行。
最后他们并肩站在超凡道路的最高处,以为从此不会再有任何阻碍。
却还是要面临艰难的选择。
我怎幺保护你呢——在攻势如此猛烈,力量如此强大的现世人族之前,鸩良逢一再想起年轻时候和虺天姥同行的忐忑,那时候他总是不安,总是不敢入眠,怕一觉醒来就失去。
今亦如此。
虺天姥在水底游动,这沉重的黯池之水,每一滴都是他们苦心熬练,历经岁月,贮久弥香。有助于温养道身,催化道质。于他们两个的道途都有利。
每一次游过黯池,都不免咀嚼过往点滴。
鳞开鳞合如饮水,她的声音也静水流深:「我理解,我理解你,良逢。因为我们怀着同样的心情。」
「可我想到更多,我不免想到。我们有孩子,我们的孩子还有孩子,子子孙孙不能计。诚然我们对子嗣都很淡漠,长期以来眼中只有道途和彼此。但近来我还是想到他们——他们以后会怎样?」
她问:「如我们来时一般艰难吗?抑或稍好一些?还是说,他们没有以后了呢?」
鸩良逢没有说话。这一刻他们隔水对视,如隔天涯。但彼此共处黯池,共享道途与未来,亦不能更亲近。
虺天姥的声音说:「所谓天妖举为法坛,妖皇身开混沌,那一切都已经太遥远。」
「我一度觉得那只是传说——」
「倘若不是执掌黯渊后,我开始直面人族的兵锋。」
「我不是说现世人族的兵锋有多幺可怕。而是说——只有真正体会到那种压迫感,才明白要赢得这些喘息的机会,都需要付出什幺。」
「才明白他们付出了什幺。」
「那不是轻飘飘的传说而已。」
「我从来没有什幺仇恨观念,不会被道德约束,除了你之外,不在意身边或者身后都有谁。」
「什幺远古天庭,蜈岭血战,我只当故事来听。」
「可羽祯舍路开神霄,柴胤放花弃超脱,都是当代发生的事情……鼠独秋正战死在你我的眼前。」
「鼠独秋啊,在地沟里喝泥水的那个,我常常跟你笑话的那一个——没点天尊样子,但正是他,撕下了人族的伤口,埋葬了吕延度,叫蝉惊梦看到机会。」
「是的那未必是机会。」
「妖族的处境你明白我也明白。」
「苦笼派究竟是最聪明的那群妖族,还是最懦弱的,到今天我也说不清楚。剿灭他们的时候,麒观应说这是一群懦夫,而那时我想——他们连死亡都不怕,他们恐惧的究竟是什幺?」
「我不是多幺有牺牲精神,我的残忍卑劣无情你都深知……只是我现在明白,团结是唯一的办法。」
「我说的办法,不是我怎样保护你,你怎样保护我。」
「而是如我们这样的存在,如我们的后代子孙,如何生存,如何能够避免今天这样的难题,如何脱出笼中——」
巨蟒游出水面,变成了纤长的小蛇。顺着赤喙一路上攀,最后绕到了鸩鸟的长颈,如藤蔓缠在大树上,他们亲密纠缠,彼此无分。
「或许永远不能脱出。」
蝮蛇吐信而呢喃:「我已不知所言。但是良逢,你能明白我吗?」
鸩鸟垂下赤眸:「我始终觉得活着是最重要的事情。」
最后他轻轻触碰那圈碧鳞:「但我会跟着你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