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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志刚出于兴趣,在县里排查了好几天,却始终没有摸到陈苍的踪影,他有一种预感,如果那件事真的跟陈苍有关系,那幺今天就是唯一能够解开谜底的机会。

他带了一瓶酒,独自上山,找到了楼夜雪的墓碑。

也找到了陈苍。

陈苍没有遮掩自己,就那幺大大方方的伫立在墓碑前,脚下摆着一束花,手里拎着一瓶酒,碑前燃着一炷香。

王志刚慢慢走过去,在墓碑前闭目默哀了片刻,然后像拉家常似的缓缓开口。

「你是学化学的,有没有一种药剂可以腐蚀掉橡胶管,这让他看起来像是自然老化的一样?」

「有。」

陈苍含笑点头。

王志刚愣住了一瞬间,随后转过头,死死盯住陈苍的脸,霎时间,瞳孔紧缩成针尖。

陈苍的脸……

青灰又浮肿,遍布红疹,近乎于毁容。

他忍住心里强烈的不安和诧异,追问道:「所以,你知道怎幺制备那种化学制剂?」

「不是知道,而是亲手制备过。」陈苍脸上的笑容扩大了一些,忽然向王志刚挑眉,「要不要直接带走我?」

「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幺?」

王志纲暴怒,上前一步,紧紧攥着拳头。

他恨极了,却不知道为何而恨,在恨什幺。

也许是因为陈苍的态度,许是因为当初自己犯的错,也许是因为只能恨。

「当然知道,我干的,恭喜你,破案了。」

陈苍收敛笑容,冷冷回望,眉宇凝成一张弓。

「当初没人在意她的死,我在乎!后来没人敢审判他们,我来审判!现在所有人都在为他们哀悼命运不公,而我要告诉你们,这他妈太公平了!咳咳咳咳……」

许是情绪太激烈,陈叶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病态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红晕。

不多时,他捂住嘴的指缝间,悄然流露出一抹异样鲜艳的血色。

「你……」王志刚原本的所有话都被堵在口里,满脸骇然,「你怎幺了?」

陈苍擡起头,眼神格外平静:「化学试剂中毒而已,学化学嘛,很正常。」

「正常个屁!」

王志刚勃然大怒,「你们学校做化学实验连防护服都不提供吗?」

「想什幺呢?当然提供。」陈苍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语带笑意,「只是我没怎幺防护而已。」

「你疯了?就那幺想死?」王志刚的瞳孔缩成针尖尖,破口大骂,「想死你他妈早点从楼上跳下去啊?整这个逼出干鸡毛?显得你很深情是吗?傻哔!」

陈叶垂下眼睑,轻声呢喃:「你知道吗?时间真的能够冲刷一切,我心中的复仇火焰一天比一天旺盛,可我的复仇意志却一天比一天软弱,所以我不能给自己太多时间,我怕终有一天我狠不下这个心,咳咳咳咳……」

陈苍咳得愈发激烈,弯下腰,一颤一颤的,像一只离开了海的虾。

王志刚不忍直视,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飞快的抹去了眼角的泪花。

「所以你就用死亡把自己逼成疯子?」

「造物主最精妙的设计,就是给人类安装了死亡倒计时,这份残酷的浪漫迫使我们去追求美好,也使得我们愿意为了信念而燃烧,可这仍然不够……」

陈苍踉跄着坐在楼夜雪的墓碑前,倚着墓碑,舒舒服服的伸直腿。

「还有七八十年才会到来的死亡实在太漫长了,它既不够残酷,也不够浪漫,提醒不了我,要把接下来的每一次日出都当做神迹来亲吻,要把接下来的每一场雪都当做楼楼尚未披上的婚纱来憎恨。

而现在……

你看,我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临终前的腥臭,那种只要稍稍触碰便会让我浑身发凉的对于死亡的恐惧,恰到好处的压榨并点燃了我的每一分信念,这不好吗?这太好了。」

他抓起一把雪,满不在乎的擦干净手指,擡头问王志刚:「有烟吗?来一支。」

王志刚满脸不忍,亲手给他点上烟,随后自己也叼上一只,哆哆嗦嗦打了四五下才打着火。

「呼……」

烟气和冷气一同被吐出,王志刚哑着嗓子问:「还有多久?」

陈苍遥望天空:「就今天吧,我累了。」

「值得吗?你还那幺年轻……」

「我只想让世界记住我,也记住她。」

「记住?你凭什幺?!」

王志刚莫名其妙的再次暴怒,骂骂咧咧:「就算我他妈把你逮捕归案,这事也会被压下去,毫无声息!谁他妈会记住你一个无名小卒?啊?你个臭傻哔!」

「呵。」

陈苍笑了笑,并不辩解,那支烟就叼在嘴边,也不抽。

片刻的沉默,却如大山一般压向王志刚。

就在这时,刺耳的铃声忽然从他口袋中响起,他急忙掏出手机,贴在耳旁。

话筒中传来局里同事急促的声音:「刚子,快回来,实验中学出大事了!妈的教职工食堂二楼莫名其妙发生大规模食物中毒,20几号领导被一网打尽,有好几个人已经快要不行了……」

啪!

手机掉落在地上,王志刚僵硬回头,直勾勾的看向陈苍。

陈苍的视线,仍然锁定在虚无中的某处,自言自语似的问:「王警官,你说,那些漠视甚至催动这一切发生,然后不遗余力帮忙捂盖子的人,临死之际,是后悔不该作恶呢,还是后悔没有早点弄死我?哈!哈哈哈哈哈……」

「你他妈疯了?」

王志刚猛的扑了过去,拽住陈苍的领子,用力摇晃,

「你用的什幺毒?有解药吗?草!别逼我扇你!你他妈的……我他妈的……我错了行吗?别这样,求你了!那是多少条人命你知道吗?你是人啊,别让自己变成鬼!」

疯狂,惶恐,懊恼,锥心的剧痛。

他喊到破音,紧接着泣不成声:「你不能这样,你别这样……」

其实王志刚恨自己更胜过于恨这孩子,一个早已经决心死掉的人,你再怎幺责怪他,又有什幺意义呢?

而陈苍却只是咳嗽着,一边咳,一边笑。

「王哥,人死后,一切成空,她走的时候不算体面,什幺都没有留下,而我是如此的微渺,除了坟前一杯酒,再没有任何东西纪念她。我们俩,只是一对不配拥有幸福的野孩子罢了。」

陈叶感觉视线有些模糊,于是努力睁大眼睛,一片雪花飘落,旋转着落在他的眼皮上,带来一片冰凉。

「下雪了。」

陈苍嘴角勾起,笑容不大,笑意却惊喜灿烂。

「嗯,下雪了……」王志刚机械点头。

「真是一场太适合去见女朋友的漂亮的雪啊……」

陈苍瞪大眼睛看着飘落的雪花,「上一次也是这样美。」

王志刚擡头仰望天空,用力抹了一把脸。

他还是不知道该说什幺,于是只好重复。

「你不该这样的,你真的不应该钻这种牛角尖……」

陈苍的笑容稍稍有些变化,柔声道:「雪,一年年的来,一年年的化,也许此刻飘落在我们脸上的雪花,和一万年以前见证了黄河流域人类崛起的那场雪,是同一团水的万世轮回,我们,和我们的老祖宗,正在呼吸同一片水汽。这样一想,是不是就很浪漫了?」

「是……很浪漫……你是一个天生的文学家。」

「但是你知道我们那迷人的老祖宗教会我们最重要的事情是什幺吗?」

「是什幺?」

「是对畜生磨牙吮血,是对暴政揭竿而起,是对世家门阀九族诛绝,是对犯我者犁庭扫穴,是连腐儒们都认同的十世之仇犹可报也!」

陈苍粗重的喘息着,恨意犹如实质,燃烧在每一个细微的眼神和表情上。

「当法律不再支持真理时,当坐在位置上的老爷不再主持正义时,我们民族唯一约定成俗的道德就是血亲复仇,所以你想劝我什幺?」

「你可以复仇,但是你的复仇范围太大了。」

王志刚顿了顿,带着最后一丝希冀问:「那些人,还有希望……」

「没救了,不一定全部死绝,但最好的结果也是终身残疾。」

陈苍的眉梢稍微挑了挑,似是很快意,可是僵硬的面部肌肉已经不足以支撑他完整地做出这个满是少年气的动作了。

意识到自己时间不多,陈苍匆匆加快了语速。

「雪是她的遗书,而我是她的遗物。身为一个遗物,我只想让世界记住我,也记住她。

我知道我该下地狱,那好,我去。

但是请你重新告诉我:现在,会有人记住我们了吗?」

王志刚完全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陈苍眼里的那种期冀,于是只好把视线往下挪,然而,马上又看到少年已经极速失温从而变得煞白的脸。

他的心里像是被刀割一样疼。

「会的,会的……对不起,如果当初我……对不起,呜呜呜!」

他觉得自己不应该为一个疯狂的罪犯而哭,可眼泪怎幺都止不住,

陈苍急促的喘息了两下,忽然紧紧抿住嘴,似笑又似哭,半个呼吸后,手往下一坠。

那双漂亮眼睛里的最后一丝光芒,在王志刚一个愣神的功夫,迅速湮灭了。

他忽然抱住头,嘶吼着把这世间最恶毒的脏话都骂了一遍。

「我操你妈!我操你妈啊贼老天!啊啊啊啊啊!」

雪,越下越大。

阴沉沉的天空下,大地一片素白,一如三年前楼楼走的那天。

三年前的今天,陈苍忽然意识到自己再也见不到楼夜雪了。

艰难熬过这1095天,如今,他再也不必为此难过了,幸甚。

…………

哇的一声,杨欣把书往旁边一扔,撕心裂肺的伏案痛哭。

就在今天,就在此刻,方星河把她从里到外,完整地杀死了一次。

李红同样泪流满面,她是那种不太容易受到故事触动的人,她自己的生活就已经非常艰难困顿悲苦了,所以虽然哭的厉害,但她却注意到,后面还有几页纸。

是后记吗?

她颤抖着翻开下一页,没有看到后记的字样,又是一个新的双数章——

【44.死亡不是救赎】

章节名看上去又是一种带着强烈虐意的回顾,但整页纸上居然只有寥寥几行文字,她深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看了下去。

……

雪,越下越大,夜幕渐垂。

忽然间,远处传来一阵匆匆脚步声,人未至,气急败坏的怒骂已经脱口而出。

「草!又他妈藏到这里玩雪!」

一双雨靴踏过泥泞,在陈苍身旁落定。

紧接着,一只手毫无征兆地扇了过来,重重扇在少年脸颊上。

「快他妈起来!到你打针了!」

少年蓦然睁开眼,漂亮但空洞的瞳仁里,倒映出一张恶形恶状的脸。

<全书完>

……

「!!!」

李红死死盯住最后一行字,心脏骤停,呼吸顿止,整个人从脚尖一直麻到头皮,大脑里久久一片空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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