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秋站在窗边,握着有些发烫的手机,嘴唇干涩。
深吸口气,点开谢疏雨发来的手机号,拨了过去。
「喂?是王律师吗?您好,我是程秋秋,谢疏雨谢总介绍的。是这样的,我母亲两年半前,在天府新区的『和谐雅居』,全款购买了一套87平米的两居室—」
她将母亲买房、楼盘烂尾、维权受伤的整个过程,尽可能冷静、客观地叙述了一遍。
然后,便将听筒紧紧地贴在耳边。
安静地聆听着律师的专业答复,偶尔「嗯」、「是」、「对」的回答几个问题。
作为今年烂尾的楼盘,和谐雅居的情况,这位王律师显然了解过,交流起来非常顺畅十分钟后,她默默地挂断了电话。
没有回病房,只是走到楼道的塑料休息椅上,缓缓地坐了下来。
母亲的病情已经基本稳定,本来今天下午就可以出院了。
可那个女人,却躺在病床上,倔强地、撒泼般地拒绝出院。
嚷嚷着是开发商的保安把她打伤的,他们必须赔钱,必须把房款一分不少地还回来。
对这个母亲,秋秋实在没办法,也害怕她再做出什幺无法收场的错事。
所以,她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向那位谢总求助,希望能从法律上找到解决的希望。
结果是残酷的。
首先,关于人身伤害赔偿。
在那种混乱的群体性维权现场,取证极其困难。
最好的结果,大概率也只是对方出于「人道主义」,赔偿一两万的医药费、误工费了事。
其次,也是最致命的,关于那套烂尾的房子。
就算她们花费时间和金钱去起诉,官司也赢了,法院判开发商退钱。
但开发商没钱,她们最终也只能拿到一张没有任何意义的法律白条』,强制执行都没用。
最坏、也是最可能出现的结果是。
一旦开发商真的破产,清偿顺位,事情就更乱了—
到时候,别说拿回钱了,因为产权纠纷,那套房子可能在法律上都不再属于她们了。
就这幺在楼道里干坐了很久。。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呼喊:「秋秋。」
秋秋擡起头,就看到了从病房里走出来的母亲。
李美华那双总是精明泼辣的眼睛里,此刻显得格外浑浊,充满血丝。
她来到座椅旁,在秋秋的身边重重地坐了下来。
「你问过那个律师娃儿没得?我们那个房子的钱—还—还要得回来不?」
「要不回来了。」
秋秋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听到这干脆利落的五个字,李美华先是愣了一下。
随即,大颗大颗浑浊的泪水,便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汹涌而出。
她猛地一拍墙壁,「他妈的先人板板哦!那群挨千刀的畜生!龟儿子!出门就被车撞死!吃进去的钱,全部都拿去买药!买棺材!」
她用最恶毒的方言,咒骂着那个天杀的开发商。
骂着骂着,她的泪水越来越多。
声音也从愤怒,变成了呜咽。
周围路过的病人家属、护士纷纷朝这边看了过来。
目光里或同情,或不耐烦,或鄙夷。
秋秋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身体因为羞耻和难堪而微微颤抖。
李美华却毫无所觉,用拳头一遍又一遍地捶打着墙壁。
像祥林嫂一样,反反复覆的念叨着:
「他当时给我说得有好安逸嘛!说天府新区是蓉城未来的新中心,以后你找工作都方便!」
「旁边就要修地铁,还有公园!我看了效果图的嘛,人车分流,绿化又好,里面还有个小花园!」
「五证齐全的!买的时候楼都快封顶了!」
「啷个—啷个说没就没了喃?!为啥子会是这个样子嘛?!」
周围的视线越来越多,像一根根针扎在秋秋的身上。
她似乎再也无法忍受。
那份积压了多年,对这个女人的厌恶、不解与怨恨,在这一刻,如同火山般彻底喷发。
她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转过身,用一种近乎嘶吼的声音喊道:
「你买啥子房子?!哪个让你去买房子了?!你不是要把你那点钱攥到死吗?!你现在去买啥子房子?!」
「你个死女子!我还不是为了你!」
「又是为了我?!又是为了我!」秋秋的表情有些癫狂,「你够了!从小到大,你做啥子都是为了我?!
你们跑到外地打工,把我一个人丢在村子里当留守儿童,是为了我!
初中,又把我接到蓉城,让我在那个陌生的环境里被人欺负,也是为了我!
婆婆生病,急等钱救命,你把钱死死地攥在手里不拿出来,也是为了我!
现在,你把一辈子的积蓄都赔光了,还是为了我?!
这是两百万啊!里面—里面还有我爸的死亡赔偿金!」
李美华被女儿这一连串的质问吼住了,愣愣地看着她,眼泪流得更凶了。
哭喊着辩解道:「我哪个不是为了你?你晓不晓得你爸死了过后,我这些年是啷个过来的?我们孤儿寡母的,连个自己的房子都没得,天天都要看别个的脸色过日子!我还不是怕你以后遭的罪,跟我一样?!」
她抹了一把眼泪,声音里带上了疯狂的执拗:
「你老汉当年,就是在蓉城建房子的时候,从脚手架上摔死的。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想在城里有套房子,把你接到城里来享福。我没得本事,守不住他,我不能—我不能连你也守不住!这房子就是给你买的,房本本上,写的也是你程秋秋的名字。我哪里想得到—它会烂尾嘛—」
听到母亲这番话,秋秋猛然呆愣住了。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所有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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