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席还是见一见。」马围也跑出来提醒。「不是说什幺风度……而是咱们跟东都那里关系复杂,如果咱们没有强攻河阳的打算,只是想击退关西大军的话,那最好给东都那边留些余地……可偏偏咱们赶得快,前日、昨日便已经对温城和新温城的东都军动手了,这柴愈就是从新温城跑出来的,在延津被大鲁头领给控制的。」
张行听对方说的有道理,便立即点头,却并没有下马。
而说话间,早有甲士去提人了,须臾片刻,果然从关城一侧的库房里牵出一人来。
张行遥遥看得此人便笑:「阁下刚刚双十出头吧?我在东都时,已经是七八年前,你那时多大,与我相识?如何在靖安台奉公?」
实际上,便是秦宝也望着此人蹙眉。
那人,也就是新温城的关使柴愈了,一面被牵着往前走,一面赶紧来言:「我年纪小,叔父大人不记得小子委实寻常,但我父亲久在靖安台为常检,当日叔父大人与秦叔一起入得靖安台,我便在家中屡屡闻得你们风采……」
张行与秦宝从常检二字开始,本能对视,却是瞬间意识到对方是谁了。
张行也旋即下马笑道:「如此说来,果然是故人之子……我跟柴常检是真真正正的至亲兄弟一般,当年月娘父亲杀了刑部尚书,就是靠你父亲转圜,停了月娘的通缉……这件事情,我们全家都铭记在心。」
柴愈心中大定,却不耽误他来到跟前后不顾双手被缚,直接以头抢地。
而秦宝得了张行眼色,复又上前解开绳索,将对方拽起……而刚一松手,这柴愈复又跪地叩首。
张行无奈,直接了当来言:「贤侄,既是故人,我身为黜龙帮首席,是有特赦之权的,特赦了你便是,歇息一晚,明日从延津回家吧……你随行那些人,我也尽量周全,一起回去。」
柴愈大喜过望,但还是叩首:「诚如胡叔所言,叔父大人果然体面,可昨夜不晓得局势,突围之后胡叔断后,如今早早没了踪迹……还请叔父大人成全。」
张行明显一愣:「胡叔莫非是胡彦?」
「自然如此。」
张行竟一时语塞……没办法,他本想说,胡彦也是他至亲兄弟,然而,连当日只是个行贿对象的柴常检都成了至亲兄弟,这胡彦乃是真正的老上级、老兄弟,却反而不好是至亲兄弟了;而且,他随即也愕然于胡彦被俘的讯息;最后反应过来,竟复又愕然于自己的愕然。
这不是脑子拧巴了,而是真的对自己感到不解。
放到以往,什幺至亲兄弟,甭管真假,他是脱口就来,可现如今,自己居然要脸了?计较这些口舌上的分寸?
果然是首席当麻了。
实际上,徐世英都多看了张行两眼,他自然也晓得胡彦是谁。
过了许久,其人才缓过劲来,认真道:「你先回去,老胡那里且放心……临阵固然刀枪无眼,若他活着,自然治好伤与他自由,若他死了,我也要在战后操办丧事的。」
柴愈还能说什幺,只是连连叩首。
小小插曲,却让张行放在心上了,当晚抵达新温城,自然忙碌开来,徐世英等人连夜去做侦查,马围、许敬祖这些人铺设参军-文书体系,张行也与轮换下来的头领们交谈,询问局势。
一番交谈下来,自然晓得,前方果然是一团烂仗,伤亡是不小的,只要是早早参战的,各营都有百人以上减员,只不过按照这些人叙述,关西人的伤亡不会比他们少,甚至更多一些,但都没有成建制的崩坏和伤亡,这是因为关西人兵力厚,而黜龙军也擅长多个营之间配合……对此,张行也是信的,反正徐世英应该也会有亲身观察;此外,他明显察觉到几乎所有人都是战意不减,有人觉得应该反复整理兵马在沁水两岸打下去,也有人觉得张首席来了,就应该收拢部队,往河阳决战,就没有人说要谨守不动的。
张行一一宽慰,复又往城内外营地里去查看伤员,慰问从淮北来的医生,包括与值夜的士卒交谈。
确定士气饱满,减员没有过度影响军心后,便回到城内,又与马围讨论补员事宜,乃是调度了颇多后备营往汲郡集结,最后又给邺城写了一封信……这才与秦宝一起探望了路上就知道还活着的胡彦去了。
三人相见,倒没有什幺多余感慨,甚至气氛有些尴尬。
张行和秦宝只能先询问对方伤势,而胡彦则有些不知轻重的埋怨对方,难道不晓得自己在这里,如何让阚棱这种跟他有旧怨的外来户做先锋,平白挑起战事,闹得死伤?
于是气氛愈发尴尬。
能为什幺?
当然是因为确实不知道胡彦在这里,说句不好听的,他张首席现在肩上扛的是快百郡的半壁江山,心里装的是千万军民,怎幺可能会在意一个不相干的关城守将是谁,又跟自己这边哪个将领有什幺恩怨?
就这几天参战的,就有二十五个营,外面还有几十个营在打或准备打,哪个头领没有自己的故事?真要是计较这些,他脑子早就炸了。
甚至更进一步,知道了又如何?难道会安排人家阚棱后发?
开什幺玩笑,人家阚棱是披坚执锐的为黜龙帮为大明奋战的,你胡彦私交再厚也是其他阵营的人!
秦宝先开口掰扯了几句,然后就坐在榻沿上的张行无奈开口:「胡大哥,现在咱们是两家,这话没法说,你若愿意降,我作为兄弟,自与你们做调解,如何?」
躺在榻上的胡彦因为失血面色发白,却依旧保持着某种冷静,他沉默片刻,没有直接回应,而是去看立在榻前的秦宝:「秦二郎,当日张三郎在东境造反,你跟他生死一般的交情,为何拖了两三年才去?」
秦宝尴尬一时,但还是正色回复:「因为我那个时候眼界不够,总觉得自家能出人头地,让老母宽慰,有宅子有钱粮,让妻子无虞,有马有枪,让自己驰骋,便足够安心……却忘了,这私人的苟安根本禁不住天下的动摇,一隅之地的平泰更是遮不住天下的流离苦楚,这才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帮着三哥安定天下。」
「剪除暴魏,安定天下,这些年也听出茧子来了。」很明显是因为伤势缘故,胡彦深吸一口气的同时便面色狰狞起来。「可见便是你,也只是想着安定天下,却因为大魏对你有恩,给了你安乐窝,所以没有想着剪除暴魏的意思……」
秦宝便要解释,却被胡彦勉力擡手阻止:「我晓得,你们有大道理,真说出来,我辩解不过,只是想借你的经历告诉张三郎,我的事情,可以比照着你当年的心思……张三郎,我比秦宝年长许多,家中妻儿老小也比他多许多,这种安乐苟且的心思,自然是他的多倍;更要命的是,司马二郎来到东都后,虽然人人都说他不能长久,觉得他没有前途,可这几年,却是东都之前十数年间最安乐的几年了……而这一加起来,便是我不愿挪动的心思,胜他当年十倍。」
秦宝当即沉默。
倒是张行装起了糊涂:「既然司马正如此正派,何妨请他将你家眷送来?」
胡彦看着张行怔了一下,不由失笑:「张三郎,你是真不懂假不懂……我壮年入东都,子女都在东都长大,东都如今又这般安乐……如今该着我走运,与你相识日久,你又不杀我,我为何要降?」
张行也笑了:「东都这般安乐吗?」
「正如秦二郎所言,一隅之地,一家之私,还是让人安心的。」胡彦认真来道。
张行无话可说,只能点头起身:「胡大哥且安歇,明日去临清关,看你自己伤势,伤势一好就回东都安乐吧!」
胡彦勉力在榻上拱手。
出了屋子,一时也睡不着,便往灯火通明的本地署衙而去,与值守在这里的许敬祖做了交代……许敬祖应下之余,却又主动提醒:「首席,东都一隅之地,司马正稍作仁政,下面就死心塌地,那关西怕也如此。」
「不错。」张行点头认可。「这天底下有野心有志向的人还是少,大部分人都只是得过且过,若能稍微比之前几年过得好,便足以安下心来……然而,有曹彻在,有大魏的土崩瓦解,这几年各处都被兼并妥当,哪里过得不比前几年好?」
许敬祖到底是许敬祖,见状复又来笑:「首席心里明白就好,只不过接下来各家就要大战,一大战便要消耗人心的,而咱们的人心到底比他们厚重许多……开战前首席说的就极对,咱们是要开创天命的,这些人便是稍得人心,如何能与咱们比?」
张行只是点头。
道理都是道理,而且说的都极对,可仅凭道理是没法直接开创天命的,四御证道,哪个不要刀兵来决?而既到了此时,便也要把心思放在刀兵上才对。
自己如此,白横秋、司马正也如此。
就这样,到了后半夜,张行方才睡着,一觉到了上午,精神抖擞,便亲自骑着黄骠马去往前线巡查,准备收拢部队,调整战线。
而也就是这个时候,河阳城大营内,已经收了神通的白横秋正在与营内诸将研究一些奇奇怪怪的军械。
「这个是雕花马面能猜到,可这个是什幺?」关西宿将赵孝才不顾姿态蹲下来,拎起一个已经变形的未合拢小铁圈,面露诧异。「我做了三十年将军,未曾见过此物……是什幺甲胄的装饰吗?」
周边大小将领十几个一拥而上,都来研究,可研究了半日也都摸不着头脑,便是坐在案后的白横秋也发懵,只是没有表现出来而已。
过了一阵子,还是人称辛七郎的一个中郎将远远开口:「何妨找个俘虏问问?」
「没多少俘虏,还都在河边的寨子上。」白横秋的侄女婿,监军司马张岳脱口而对。
「为何不押送过来?」白横秋冷冷来问。
张岳不敢怠慢,赶紧正色行礼:「不瞒陛下,这是因为俘虏中并无队将以上贼人,按照常例与军法,押来也无用。」
白横秋愈发严肃:「两家十几万人打了三日,竟无一个队将俘虏?」
「是。」张岳愈发小心起来。「陛下,杀伤是有的,而且有多处,但俘虏却无。」
白横秋面色铁青,但到底无话了。
旁边此行副帅白横元见状,赶紧在座中来劝:「皇帝何必为此小事计较,一场乱战,也没有围歼,都不好收拾战场的。」
白横秋到底给自己这个堂兄兼第一宗室大将一点面子,微微颔首。
而下方赵孝才早就扔了那个环,复又拎起一个铁牌来,打量上面字迹,心中惊讶,却没有再开口。
白横秋何等修为,早就察觉,立即来问:「赵将军,不要因为我发脾气就遮掩什幺,我不是曹彻……经历过前朝,谁敢学他?」
赵孝才立即点头,然后站起身来,将手中铁牌向前递到了御案上,语气复杂:「陛下,黜龙贼的号牌竟然做到了后备营的正卒。」
白横秋摸着那铁牌看了一眼,果然上面清楚刻着「黜龙帮众,大行台直属后备营正卒王大河」,再翻开背面,上面赫然又刻着「二七七三二二」一串数字……也是不由心惊。
下方也不由议论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