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趁着剧组聚餐,干脆就让庄旭把他一并带来,晚上在隔壁开个包间边吃边聊就是了,这是时间管理大师一贯的作风。
两人默默地看了有半小时,张晓龙本就沉默寡言,庄旭也不打扰他。
只是看到前者微微颔首时搭话道:「是不是和想像中的片场、导演不一样?」
「我倒没见过其他导演怎幺拍电影的,但路总他……」
张晓龙斟酌着用词:「我感觉这个科幻片拍摄的场景,莫名地跟我们做产品有些类似。」
庄旭笑道:「没错,都是拆解需求、整合资源、反复叠代的过程。」
「就像网际网路产品的优化逻辑,先定义核心体验,再协调技术、设计、运营多方资源,最后通过AB测试不断打磨细节。」
他示意正在要求重做粒子特效的路宽,对张晓龙揶揄道:「某种程度上讲,你跟他是一类人,都是对着热爱的事业和事务能全身心投入的人。」
「算了,路总是艺术家,我差远了。」张晓龙笑着摆手,看着最后宣布下班、聚餐的路宽走了过来。
「聊什幺呢?到了有段时间了吧?」
路老板主动向张晓龙伸手:「欢迎欢迎!终于见面了!」
「面是第一次见,不过路总你的风采我早已领略过了。」
庄旭有些讶异地瞟了一眼张晓龙,后者今天似乎有些超出他认知的活络,这话也是你能讲出来的?
张晓龙只是闷不是呆,「您在电话里跟我讲的那一段话,现在叫马总和企鹅上下都坐立难安,既感慨、又恐慌。」
「已经有不少同事打来电话,旁敲侧击了。」
「哈哈,那是为了请到你这位诸葛孔明杜撰的说辞,我哪里懂什幺社交软体。」路宽摆摆手,「走吧,饭店边吃边聊。」
「好,请。」
考虑到明天的拍摄,聚餐也不能影响工作,剧组就近在怀柔的雁栖镇找了一家吃鱼为主的农家乐。
在怀柔这个地界要论吃鱼,当然是吃虹鳟鱼。
从1983年开始,为了在北平周边区域搞「共同富裕」,怀柔当地政府和水产研究所合建了首个虹鳟鱼养殖场。
虹鳟鱼商业价值很高,肉质颜色和彼时还是「奢侈品」的三文鱼很像。
只是一个是海鱼,一个是淡水鱼。
剧组一百多号人浩浩荡荡地涌进藏在山脚下的独门独院,院子里搭着竹棚,摆了几十张木桌,足够容纳整个剧组。
桌前已经摆好了虹鳟鱼三吃——
生鱼片薄如蝉翼,垮炖鱼头咕嘟冒泡,炭烤鱼排滋滋作响。
外间的大桌上,场务和灯光组的小伙子们早就撸起袖子开动,筷子勺子叮当乱响,有人嚷嚷着「鱼汤泡饼再来一份」,也有人举着啤酒瓶吆喝「敬路导一杯」。
老板显然见惯了这种阵仗,麻利地指挥伙计们把几张长桌拼在一起,又搬来各类白酒饮料,今天算是被包了场了。
夜色渐浓,山风带着湖水的湿气吹过来,棚顶挂着的红灯笼摇摇晃晃,映得人脸上光影斑驳。
路老板站在院子中间举杯,声音洪亮:「首先要感谢大家,在我缺席的时候依旧兢兢业业地工作,这段时间要感谢赵飞和所有人的努力,拍出来的片段我看了,都很不错。」
他转向郭帆就座的其中两桌:「特别是把绿幕当战场,拿数据当弹药的负责特效的同志们,每天都要熬夜到很晚做出效果来,供导演组安排和调整第二天的拍摄任务,辛苦了。」
「不辛苦!」、「应该的!」
在场的这一百多号员工,都是这五六年里拉起来的老队伍、老人了,瞬间响应如潮。
这里面有真心应答的,也有逢场作戏的,但叫人无法否认的是,这位从青年导演逐渐走向中年导演的艺术家,从来都能提供给大家饱满的情绪价值。
这种情绪价值包括了薪资待遇、队伍内部的和谐尊重,以及路宽本人的人格魅力。
就像他现在酒后的号召和鼓励:
「郭帆从『敌营』带回来的《阿凡达》的消息你们也知道了,一些零散的片段你们也看到了。」
「卡梅隆用十二年的技术储备,给我们展示了好莱坞工业体系下诞生的潘多拉星球。那些会发光的植物、悬浮的山脉、造型奇特的纳美人,不久后将毫无疑问地席卷全球。」
「也正是这样的压迫感,才彰显了我们逆流而上做《球状闪电》的信心和勇气。」
棚下的嘈杂声渐渐消失,只有炭火偶尔爆出火星的噼啪声。
路宽的手臂在空气中没有规则地挥动:「同志们,我们在技术上的落后是无法否认的,但奋起直追的同时,请大家对我们的文化保持充分的自信!」
「《阿凡达》在讲什幺?它在讲一个披着环保外衣的殖民故事——地球人掠夺矿石、纳美人守护家园,最后靠『圣母显灵』实现逆转。这套叙事的内核,依然是西方中心主义的变种,是先进文明对落后文明的救赎。」
「我们改编后的《球闪》又在讲什幺?」
「我们在讲中国人的『择善固执』。」路老板的话语掷地有声,听得众人心潮澎湃:「陈博士用一生去解开未解之谜,张彬在西伯利亚的冰原耗尽青春,林云为国捐躯启动宏聚变。」
「他们都在践行《中庸》的: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
「我们也在讲中国人的『君子慎独』。」他的声音穿透小院:「球状闪电的量子态是什幺?是无人观测时的混沌自由,也是有人观测时的坍缩定论,这个观察者的概念不就是慎独的君子吗?」
「西方科幻强调个体的救世主,但我们有陈博士的执念、林云的牺牲、丁仪的超脱,他们都是有很多缺点的中国式的凡人,但正是这样的凡人薪火相传,才撞破了科学和战争的铁幕!让量子玫瑰在蓝光中绽放。」
小院外隐约传来雁栖湖的浪声,烤鱼的炭火也偶尔爆出一串火星,映得演讲者眉骨下的阴影愈发深邃。
路宽看着陷入沉思的众人笑道:「大道理讲完了,最后跟大家借花献佛地讲一句话,这句话是我特意让编剧写到剧本里的。」
「这是陈光父亲意外化为灰烬前和儿子最后说的一句话,也是做了爸爸以后、我将来想告诉我的孩子的一句话——」
「美妙人生的关键,在于你能迷上什幺东西。」
前世今生都迷上了电影的男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即去往张晓龙和庄旭的包间,留下「群情汹汹」的叫好和喝彩、口哨声!
这帮跟久了路老板的老人就好这个调调!
电影是工作,也是艺术。
这帮「电影工匠」们经年累月在绿幕前熬红的眼睛、凌晨三点的渲染农场、反复推翻重做的特效镜头,需要这种偶尔的鸡血和精神氮泵。
问界培养出的这帮影视制作和特效领域的人才,不是没有其他诸如乐视文化的剧组开出更高的薪水挖人、撬墙角。
但响应者寥寥。
工资单上的数字固然令人欣喜,但更需要有人能说破这份苦役背后的浪漫。
那些被数据流淹没的执着,那些被票房焦虑掩盖的热爱,在他口中都成了「迷上什幺东西「的纯粹。
剧组上下除了各部门的老大和核心技术骨干外,其实人员流动性是很高的,圈子里拍一部电影、拉一支队伍,拍完解散下次再找是常态。
现在在场的一百多号人几乎都在其他剧组干过,因为业务出色或者圈内人内推介绍来到问界。
每一行都有自己的小圈子,在大家的共识中,最累的就是问界,无论是加班强度、业务要求、严格程度……
即便问界的工资是业界最高之一,但因为工作强度太大,并不是打工人追求性价比的第一选择。
但这里有尊重,有理想,有信念,有荣誉。
在别处,他们也许都是中国电影未来即将破百亿大盘流水线上的螺丝钉;
但在这里,他们也可以是某一个人物、一段剧情、一分钟特效的造物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