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亨利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
博物馆内一间静谧的贵宾室，鼠首和兔首静静地陈列在防弹玻璃罩内，柔和的灯光打在铜像上，历经沧桑的金属表面折射出幽暗的光泽。
路宽和刘伊妃站在玻璃罩前，凝视着这两件承载了太多民族屈辱与情感的文物。
鼠首造型灵动，胡须纤细可见，兔首则温顺中带着警觉，其艺术水准凝聚了清代宫廷匠人的巅峰技艺，更象征着东方美学与西方机械计时术的完美融合。
对中国人而言，它们不仅是艺术珍品，更是圆明园那场浩劫的无声见证，是民族记忆中一道深刻的伤疤。
小刘忍不住隔着玻璃触摸他们，忽然想起丈夫剧本里那个源自古画、被困于西方实验室的「怪物」，它们何其相似！都是东方智慧的结晶，却被强行剥离故土，在异乡的玻璃罩后成为被凝视的「它者」。
眼前兽首沉默的姿态，不正与剧本中那渴望归家的怪物灵魂遥相呼应吗？
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段被掠夺的历史无声的控诉。这一刻，艺术与历史、虚构与现实在她的心弦上共振，让她对丈夫试图在银幕上抒写的那份深沉悲悯，有了切肤的体会。
这一次从无到有的剧本的创作、身临其境的感受，叫她更完整地见证了一部艺术作品的诞生。
亨利·皮诺站在稍后一步的位置，语气平和：「路，如你所知，去年那场不愉快的风波，对佳士得的声誉造成了相当负面的影响。为了平息事端，维护品牌的长期信誉，我们佳士得不得已以私人名义，从原收藏家手中购回了这两件兽首。」
他略微停顿，报出一个数字：「包括鼠首和兔首，总花费是3200万欧元。这还不包括后续的维护、保险和仓储费用。」
「我们愿意以原购回价，加上合理的相关费用将它们转让给你。这既是基于对文化的尊重，也是希望能了结这段不愉快的过往。」
亨利内心其实已无太多犹豫，只想尽快按计划推进。
一旦路宽答应这个看似「公道」的价格并完成交割，伦敦的尼尔和香江的李家便会立刻发动舆论，将这位中国首富描绘成带回国宝的英雄，逼着他捐献，从而实施捧杀。
接着撕毁协议。
只不过这个背对着他的高大男子在沉默半晌，用低沉而清晰的语气说了一句完全出乎亨利意料的话：
「你这东西……难道还真想卖给我吗？」
亨利微微怔忡，一股火气「蹭」地窜了上来，精心维持的优雅面具出现了一丝裂痕。
我肯卖给你都已经是在考虑要不要顺势坑你一把了，你现在倒反过来消遣我？
他几乎要气笑了，声音不由得带上了冷意：「路，你这是什幺意思？我诚挚地提出解决方案，这并非儿戏。」
路老板转身，脸上温和淡然的表情消失，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肃然：
「关于这些文物的来源，你我都心知肚明。在大英博物馆，我没兴趣跟尼尔多费口舌。在这里，我也不想跟你重复人尽皆知的历史。」
他话锋一转，提到去年佳士得的尴尬：「去年你们被中国商人摆了一道，我很遗憾。虽然我个人并不完全赞同他那种方式，但有一点我必须明确指出——」
「这些兽首，可以被毁掉，也可以永远不回中国，但唯独不能、也不应该被卖回中国！」
他的眼神锐利如刀，似乎能穿透人心，直切切入了最本质的问题。
路宽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今天来的目的，是希望你能以皮诺家族和佳士得的名义，主动将这两件兽首无偿赠还给中国。」
「荒谬！」亨利·皮诺再也维持不住风度，他霍地起身，脸色阴沉。
这种要求在他听来简直是天方夜谭，是对他这个法国本地豪强的彻底羞辱，怪不得尼尔和李家要给他使绊子。
的确可恨！
亨利·皮诺强压怒火，尽量保持着优雅绅士的最后一丝礼仪，但送客的手势已经很明显了。
他猛得拉开贵宾室的门，声音冰冷：「路先生，这里并不是你的片场，我也不是你的演员。」
「如果你的职业病犯了，不妨和你的演员妻子先离开罢，我们应该没有继续谈下去的必要了。」
这位世界第三大奢侈品集团的老板此刻颇觉有些黑色幽默，尼尔和李家还想着下套呢，大概不会猜到他能如此无耻吧？
比我们西方人还无耻！
抢来的东西你还想免费要回去的？
小刘犹自在观赏着两颗蕴藏着岁月与历史年轮的兽首，转头便看见「无赖」丈夫气定神闲地重新坐回了沙发，又翘起二郎腿，似乎现在是自己的主场。
她自然是知道此行的谈判计划的，只是不知道此番立场的坚持，反而阴差阳错地挫败了他们未知的背后暗箭。
路老板笑看着脸色愈发铁青的亨利·皮诺，门外的阿飞稍稍向里看了一眼，蓄势待发的姿态似乎真的要把办公室变成谈判禁区了。
「亨利，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你要相信我没有功夫专程来消遣你、或者跟你们这些西方人讲一讲什幺叫历史的审判。」
他顿了顿：「今天，我只跟你讲利！你尽管可以先听一听我的剧本，再决定要不要成为一个光荣的演员——」
「一个面对大中华区市场，可以让开云集团旗下的奢侈品获取更多用户好感的演员。」
亨利·皮诺阴沉愠怒的脸色微微一滞，身体挺拔地站在门边，没有说话。
对方提出的不是虚无缥缈的道义，而是切切实实的商业利益，这击中了他的核心关切。
路老板见他的沉默权衡，知道谈判已经撬开了一道缝隙，他开始如同一个导演开始为选定的「演员」说戏，条理清晰：
「第一，关于佳士得。」路宽语气平稳，「2009年的兽首拍卖在国内引发了极大的负面舆论，严重伤害了民族感情，这直接导致佳士得在中国内地的业务拓展受到重重阻碍。我有一些朋友可以从中斡旋，帮助佳士得逐步恢复在内地的正常业务运营，这对于佳士得长远布局亚洲市场至关重要。」
「但你们以后不得重复09年的旧事，否则后果自负！」
亨利眼皮微擡，这点确实切中要害。
在09年之后，因为佳士得的一意孤行，东大文物局立即发出通知，要求严查佳士得所有进出境文物，导致了后者在国内的业务遭到重大打击。
这其中的道理很简单，对于一个顶级拍卖行来说，如果你的卖品失去大中华区的市场，那幺失去能够提供顶级文物的优质客户的概率就会大大增加，因为这一领域的生意靠的本就是文物的自由流动。
你既然已经寸步难行了我们为什幺不到其他拍卖行去挂单？偏偏要到你这个被东大封杀的佳士得？
只不过亨利·皮诺不了解东大国情，有时候很难理解面前这位青年导演的手竟然能插到这一步，竟然有能力在这种国家层面的封禁事件上继续斡旋。
「第二，开云集团旗下的古驰、YSL、巴黎世家……」路老板继续剖析，如同分析角色背景，「在经历2008年金融危机后，欧美市场消费力萎缩是不争的事实。但随着中国经济的高速发展，新富阶层迅速崛起，消费升级欲望强烈。」
「未来的奢侈品市场，东方的增长引擎将远超西方，这就像现在的全球电影业，票房增量同样要看东方脸孔。忽视中国市场，等于自断一臂。」
「第三。」青年导演抛出了最具诱惑也最具争议的条件，「问界影业和吾悦传媒旗下拥有中国最顶尖的艺人资源，鹰皇在香江娱乐界根基深厚，再加上问系资本在网际网路舆论领域的绝对影响力。我们可以进行深度绑定——」
「从品牌代言人、大使的甄选，到全渠道的整合营销推广，打造一个覆盖线上线下的奢侈品传播矩阵。我能动用的宣传和明星资源，可以确保你们的品牌在中国获得最高效、最正面的曝光。」
听到这里，亨利·皮诺不得不动心了。
2010年开云旗下的古驰品牌估计在80亿美元左右，在福布斯发布的「全球十大白金奢侈品」排名中排名第三。
品牌在大中华区2010年迄今的销售额高达4亿欧元，折合人民币40亿不到，占据了集团近20%的全球份额，今年4月在郑州开业的豫省首店当日销售额就突破了100万人民币。
如他所说，在世界经济尚在恢复元气的当下，遥远的东方对于奢侈品品牌已经成为不得不重视的市场。
那里的中产阶级人数飙升，正商消费疯狂，对于奢侈品的选购还处于狂热的蒙昧期，几乎只看牌子、只看明星穿什幺、戴什幺，颇为「人傻钱多」。
亨利·皮诺几乎收敛了对抗性的肢体动作，施施然回到沙发边上坐下，就剩像尼尔一样邀请遥远的东方朋友品尝些本地特产了，譬如他那个顶级酒庄的三十年窖藏。
只是这提出的第三点叫他有些摸不着头脑，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
「路，我承认你的剧本很有趣。」亨利·皮诺转动手上的戒指，组织语言，「在今天以前，我对你的了解完全来自书面文字，不是很立体，但刚刚你说的话叫我不得不表示尊敬。」
他身体前倾，目光锐利，突然又带上了奢侈品巨头特有的高傲与审慎：「但开云旗下的古驰、YSL以及巴黎世家都是全球奢侈品金字塔顶的品牌。」
「我们在亚洲挑选代言人和品牌大使，有着极其严苛的标准和独立的判断。因为这关乎品牌调性和全球形象。多少顶级艺人求之不得，你如何能将此作为『条件』？这听起来似乎更像是在为你旗下的艺人谋取福利。」
「福利？到底是谁的福利？」路老板一副听到什幺超级笑话的表情。
他伸手揽住身边女人的腰肢，又开始心安理得地蹭老婆：「我夫人在国内最大的社交平台微博上粉丝数量长期稳居第一梯队，是公认的国民度最高的女演员。她参演的电影是迄今为止中国影史和亚洲范围内的累计票房冠军。」
「甚至那个在美国已经停更了两年的Mytube个人频道，至今还有超过五百万的活跃订阅者。」
路老板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但她至今没有接过任何一个奢侈品品牌的代言，知道为什幺吗？」
小刘在心里白了狗男人一眼：因为都被你当年拿去打窝钓兵兵了，自己才懒得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