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这般礼遇,他一万个高兴。
但臣下心绪事小,圣上身份事大。
朱翊钧突然转头看向海瑞。
定了定。
神色复杂道:「海卿,这礼遇不单是朕给你的,也是我皇考、皇祖父给你的。」
海瑞一怔。
世宗与穆宗给的?
这是什幺意思?
他正要开口发问。
朱翊钧打断了他,将海瑞带到席间,伸手示意海瑞坐下。
他指着席间的菜肴,有些缅怀道:「这是朕皇祖父仙去那日所用。」
擡手按住又要起身的海瑞,继续道:「朕听说,卿闻世宗驾崩,悲痛欲绝,将食物都呕了出来。」
「这一膳,既是朕与你分食,也是我皇祖父与你分食。」
说到这里,他幽幽叹了口气:「海卿,我皇祖父去世前,与我皇考说……海瑞骂得对,他错了。」
语罢,却没迎来预想中海瑞拜倒的动静。
朱翊钧有些端不住,悄然别过头,扫过海瑞。
只见,海瑞此刻,竟然是凝噎不能语。
双目半睁半闭,俨然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海瑞此时心中犹如翻江倒海,难以自抑。
明知道如此有君前失仪之嫌,却还是止不住情绪翻涌。
世宗皇帝……
那位他曾经寄予厚望,期盼他幡然醒悟,扫除积弊的皇帝。
那位他直言犯上,辱骂「天下不直陛下久矣」的飞元真君。
难怪将他海瑞看做比干,自语不做纣王。
君父……原来真的知错了。
想到这里,他几乎两眼一黑,就要跌倒。
朱翊钧见他身子摇晃,连忙招呼人来扶住。
两个小太监快步近前,就要将人扶助。
海瑞却一把推开小太监,起身避席,迳自拜倒。
磕头,下拜。
一连四次。
行了个一个三拜四叩大礼。
「臣无父无君,弃国弃家,臣有罪!」
再擡头时,已然泪流满面。
朱翊钧连忙将他扶住:「海卿莫出此言,我皇祖父亲口说,你是个清官,好官。」
「你无罪!」
海瑞坚辞不起。
哽咽道:「臣不顾世庙圣体,上呈治安疏,行谏言之事,辱骂君父!」
「臣受先帝尊令,索田徐阶,却激起民变,有愧圣望!」
「臣是罪人,不敢受圣上礼遇!」
出于直心,上奏了谏言,天下人都为他叫好。
但是,只有海瑞自己心中苦痛——他确实是在辱骂君父。
更别提,他本是抱着赴死之心,可世宗却没有杀他,始终让他欠了世宗一次。
而后穆宗用他,让徐阶归田,却激起了民变,潦草收场,这是欠了穆宗一次。
此时却受新帝礼遇,又听到世宗心意。
一切的痛苦,难堪,再度翻涌而起。
朱翊钧用力将海瑞扶起。
感叹道:「卿不必自责,朕的皇祖父与皇考,并未心怀耿耿。」
「皇祖父仙去前,曾语皇考,说他既不赦免海瑞,也不将海瑞定罪。」
「便是为了将你留与皇考用。」
「至于徐阶归田,同意你致仕这事……」
他面朝大峪山,轻声道:「我皇考曾亲口感慨,说他才德不足,护不住你。」
「让你继续做事,只会害了忠臣。」
海瑞听到这里,已然泣不成声:「臣……臣……」
而后竟然君前失仪,嚎啕大哭起来!
朱翊钧静静看着海瑞,等他平复心情,没有再出言打扰。
终于,过了好一会。
海瑞渐渐平复情绪,就要为失仪请罪。
朱翊钧连忙打断了他,终于不着痕迹说起今日重点。
恳切问道:「海卿,二位先帝负了卿,卿还愿意助朕一臂之力吗?」
海瑞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河岸。
脸上的坚定前所未有。
高声道:「既食君禄,君即我父,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朱翊钧感动,把住海瑞一双大手。
含泪道:「果是忠贞之臣,朕必再不负你!」
「那厘清两淮盐政之事,朕便放心托付与你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