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般艰辛,万般困苦,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负重前行,心志坚定了。
直到,他听到了张楚城的死讯。
这位同窗同科同道,似乎在用性命向他呐喊,革故鼎新,是真的要死很多人的!
你死我活,不死不休!
今日是他张楚城,明日也可能就是他栗在庭!
想到这里,栗在庭已经忍不住喉头蠕动,视线略微恍惚。
栗在庭突然抄起酒壶,站起身来,仰头对壶牛饮!
江风吹过,栗在庭头发略显凌乱,酒水一半入口,一半顺着脖颈淌下,沾湿了衣襟。
他狂饮一大口,对着长江吟道:「金樽清酒斗十千……」
前路如此艰难,他却如此无能。
南直隶的盐政,他只能摇旗呐喊;西北的边患,他一窍不通;晋党的串联,他无能为力。
甚至于他与张楚城通信,说起湖广问题时,他还觉得无论什幺沉疴痼疾,一道诏令下去,就能传檄而定。
一旁冯时雨受此感染,略有动容。
李太白的行路难啊……
栗在庭一句出口,冯时雨立刻明白,这位同科,是共鸣了那句「为官艰难」。
于上,才能不足。
于友,天人两隔。
于己,寸功未建。
如此心态他冯时雨感受可比栗在庭深多了,这就是当初他被贬谪之后,夜夜辗转反侧,咂摸出来的四个字。
在中枢,只觉得波诡云谲,权谋交织,难以招架。
贬地方,则满眼沉疴痼疾,百姓困苦,束手无策。
为官艰难,为官艰难啊!
冯时雨站起身来,欲言又止。
栗在庭尽显士大夫狂狷,声音越来越大:「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他曾经还愤懑过,为什幺同为一科进士,沈一贯、何维椅这些三甲靠末,凭什幺能选庶吉士,列为宰辅之储,而他栗在庭居于前列却不行?
一度自负于才华,认为沈一贯之流,不过是乡党提携罢了,而他栗在庭才是沧海遗珠,怀才不遇。
但真当他等到这个施展抱负的机会,身为天子近臣后,才发现自己是如此幼稚无能,见识可笑。
如今一句兔死狐悲,他恍惚从张楚城身上看到了自己的下场。
一句为官艰难,更让他意识到,太弱了,他还是太弱了!
身后的锦衣卫有些紧张地靠近几步,生怕某位严嵩再世喝多了,失足坠江。
多歧路……冯时雨咀嚼着这个词,神色复杂。
他有心劝慰,嘴巴微张,最后还是化为了一声叹息。
冯时雨默默将举起酒壶,倾尽江河,喃喃道:「应凤,仕途上,你会走得比我们都远,前途阻且长,缓行罢……」
栗在庭念完方才一句,顿了好久。
此时听罢冯时雨的话,摇了摇头:「夸父逐日,力竭而死,道路太长,我未必有力走到。」
同科三人,一人阴阳相隔,一个遭受贬谪。
正是如此,才有一句为官艰难。
唯一还在前行的栗在庭,更是恐惧于自己才能不足。
冯时雨摇了摇头:「你才三十八……」
说罢,他便不再言语。
栗在庭一怔,旋即明白冯时雨的意思,他拿起酒壶,想再饮一口。
想起明日还有正事,又停住了。
转而又想洒给张楚城,却又怕酒水太多,惊扰了逝者。
再度沉默良久。
栗在庭突然笑道:「化知果然是百尺竿头,令我刮目相看。」
他还记得,此前的冯时雨,泄泄沓沓,言之无物,被皇帝厌恶。
如今出知地方半年都没有,竟然句句直指人心。
栗在庭受一句点拨,迎上冯时雨的目光,点了点头,喃喃道:「是啊,我才三十八!」
「阁臣授道于我,圣上宠幸于我,就连岁月也钟爱我……」
栗在庭言语之间越发认真:「往后的路,我自要走给张厘卿看!」
他张开双臂,敞开胸怀。
对着长江,高声吟道:「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既见前路艰难,却也一往无前!
朝廷上下都说他是严嵩再世,谄媚于上不择手段。
那他更要让这些人看看,什幺叫刮目相看,什幺叫出将入相!
他除了摇旗呐喊、隔岸观火之外,他也可以运筹帷幄、赴汤蹈火!
栗在庭将酒壶一把掼在了冯时雨怀里,转身离开,头也不回道:「大家同科一场,化之既然兔死狐悲,心有戚戚……」
他神色逐渐狠戾,咬牙切齿:「那便看我杀个人头滚滚,好好祭奠他的在天之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