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那位继子也是,沈茧,字继成,号蝶云,显然是天资平平,被寄托了破茧成蝶的祝愿。这就是书香门第处处可见的痕迹了,不是暴发户能比的。
沈鲤再度行了一礼,才落座主位:「不知敬甫是为何事登门?」司马祉闻言,突然挺直腰板,正襟危坐。
一瞬间,此人便有了主政一地,不怒自威的堂官模样。气氛也随之变得有些凝重。
司马祉眼睛直勾勾盯着沈鲤,一字一顿,认真道:「今日此来,是有些劝告想说与仲化...」
他顿了顿,目光有些严厉道:「天下大势有若江河倒灌、泰山倾压,沈家最好是不要螳臂当车,免得被碾成齑粉。语气中的压迫与敌意,昭然若揭。
这份紧张的氛围,沈鲤自然也感受到了。
但他并没有露出恼怒的神色。反而怔愣半晌。
他神情疑惑地皱了皱眉头:「敬甫所指什幺事?」司马祉见沈鲤这反应跟他预料中的完全不一样。不由暗道此人好生难缠。
自己故意以桀骜姿态,想激怒其显露本性,结果其人却竟然不动半点声色。他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沈鲤见司马祉这个反应,似乎略微回过味来。
他沉吟片刻,开口解释道:「万历二年时,医者说我思绪过甚,神枯意竭,心脑两衰,有性命之忧。」「于是,陛下准我以病归乡后,我便慎思少想,无论天下局势,还是族内大小事,都从未留神关注过。」「要幺修持道藏静心,要幺诵念佛经给亡父祈福。」
「所以,敬甫口中的天下大势如何,沈家如何,我全然不曾了解过,还请敬甫直言。」司马祉听到这番话,突然有些摸不到眼前这位沈龙江的门路。
他此行已经做好了,与这位沈中允起冲突的打算了。要幺,答应他的条件,双方握手言和。
要幺,就是他拿这位沈中允做垫脚石,坐实这个酷吏的名号。但沈鲤直接推说不知,反而让他举棋不定起来。
沈家的屁股,不干不净,要说沈鲤这个话事人不知道,他是一万个不信。哪怕沈鲤在官场,以及归德府士林都颇有贤名,但终究是沈家的家主。尤其,士大夫的名望,也就那幺回事。
无非就是做官只能管一代,名望可以传十世——尤其他作为司马光第十六世孙,到现在还能沾到光,就可见一斑。所以在司马祉眼里,沈鲤可没有什幺光环。
他看着沈鲤一副坦然的模样,观察了好半晌。片刻后。
司马祉暗自摇了摇头,决心转换策略。
他沉吟片刻,单刀直入,盯着沈鲤的眼睛:「仲化,两京一十三省,入冬后,就要开始清丈田亩,核查丁口了!」清丈田亩,核查丁口!?
沈鲤惊讶地看了司马祉一眼。而后突然恍然大悟! 难怪了!
难怪这些时日,族人刻意躲着自己。
他作为皇帝近臣,东宫讲官出身,自然知道皇帝和内阁在隆万之交,筹谋的新政有些什幺东西。无论是整饬京营,亦或者是考成法,都不过是在为后面摇晃天下根基做准备罢了。
度田、税法、改制...这些才是难啃的硬骨头。
所以,不过是风雨将至,恰有一滴,落在了自己的面前而已。至于司马祉..
沈鲤并不将其人的试探放在心上。
他也明白司马祉为何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沈家是归德府八大世家之首。
他不知道自己的族人打着他的旗号,兼并了多少土地。也没有算过,府衙、县衙之中,自己塞了多少胥吏进去。
更对族内频繁的联姻,与周边几大世家的暖昧,没有投入注意力。
他只知道,但凡想清丈田亩、核查丁口,归德府沈家,就是绕不过的门槛。司马祉这是给自己当小徐阶了啊。
沈鲤忍不住笑了笑。
可惜他不是。
他一笑之后,立刻收敛神色,迎上司马祉的目光,肃然道:「我父四年前骤然离世,我母哀恸至今年,也撒手人寰,四年里,我养病兼守孝,沈家的宗产、田亩,我还不及过问。」
「既然朝廷要清丈田亩,核查丁口。」「司马同知不妨由我沈家开始。」
他顿了顿:「公事公办便是,我会约束家族上下。」俨然是改口称了官职。
司马祉有些惊疑看着沈鲤。
而后又化作狐疑,他实在按捺不住,好奇问了一句废话:「仲化果真?」自他进门以后,沈鲤的反应,每每出乎他的意料。
此刻也更不知道该不该信。
沈家毕竟是归德府第一名门,如今这反应,未免也太轻易了些。
要是这位龙江先生的个人操守,真的这样清澈纯粹,愿意做个族奸,配合朝廷,那..其人以后死了,恐怕连棺材都没族人愿意埋。
沈鲤见司马祉一副不信的表情,他也不答,只是朝屋外唤了一声。其继子沈茧在外闻声,快步走了进来。
沈鲤等儿子行完礼后,直截吩咐道:「去将族里田亩、佃户的册子取来。」沈茧闻言猛地擡起头。
沈鲤坦然点头,摆手作驱赶状。沈茧无奈,只好应声。
不一会儿,便有一摞一摞的帐册,堆在了屋子中间。见到这一幕的司马祉,此时终于相信沈鲤来真的。他面露大喜:「仲化果是心怀国家的真君子!」
嘴里什幺「名德高风,正声劲气」的赞叹,不要钱一般往外冒。说着,便要学着传闻里皇帝的招数,上去拉住沈鲤的手。
沈鲤对于这种夸耀,没有什幺反应。
他不经意挣脱了司马祉的手,开口道:「司马同知如今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是遇了什幺激烈反噬?」司马祉听到沈鲤这个问题,突然陷入沉默。
这个时候他已经信了这位沈中允,是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半晌后。
司马祉叹了一口气,终于真情流露:「朝廷文书是月初到的归德府,令我等秋季一过,便开始度田。」「当日,知府萧应宫,便直接挂印归去。」
萧应宫同样是万历二年的进士。
但成分比司马祉好,二甲前十,选庶吉士,两年知县,两年通判,直接升了知府。无论是才能,还是手腕,都是上上之选。
可就是这般人物,在看到度田的文书后,连致仕待遇都不要了,直接挂印归去了。这件事,在河南官场,可以说是震动一时。
沈鲤也只能沉默以对——挂印辞官在士林是好名声,说明不贪恋权势,但拒了利国利民的政令而逃,却也不是什幺好事,这种行径,沈鲤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
只听司马祉继续说道:「这就罢了,府衙的架子,我一个人还能顶得起来,代掌知府对我来说也是堪磨履历的好事。」「但,府衙的胥吏多与各县豪族有牵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