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心隐见过世宗皇帝,受过徐阶的差遣,与张居正辩过经,经历不可为不丰富。
只有如今皇帝当面,每一句话都宛如天外飞仙,每每出乎他的意料。
朱翊钧神态自若地摇了摇头:「又错了,是你宣称大明朝腐朽不堪,那便自然需承受朝廷的反扑,倒不是朕要对你杀之而后快。」
「同样地,朕自觉朝廷还能救上一救,自然要手段百出,厉行改革,如今正要切身体会一番你们这些歪理邪说,看看有无可取之处,好做个守成之君。」
何心隐神色阴晴不定,也不知道在想什幺。
片刻后,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陛下,草民杀人放火,并不是为了立地成佛。」
杀人放火受诏安,但何心隐自有傲骨,不想做宋江。
朱翊钧瞥了何心隐一眼:「你数罪并罚,必然要夺去举人身份的,还想做官?恐怕是将朝廷看成什幺蛆山粪海了。」
皇帝语气中略带鄙夷,用词也是极为不客气。
受此折辱,何心隐面色涨红:「那陛下指的结会是?」
朱翊钧耐心解释道:「你是在野的龙头,广受赤民追捧,士林视你为偶像,朝中不乏你的信徒,朕也不得不承认你的江湖地位。」
「就像你方才所说,赤民哀嚎遍地,苦极无告……」
他顿了顿,叹了口气:「朕想着,能不能由你这个草民,偶尔入宫面圣,替那些赤民,与朕告上一告。」
「同样地,朕也与你约法三章。」
「只许你做,没有官身,也没有职司,你与朕只有在『会』里的关系。」
「只许你说,民间冤情也好,具体诉请也罢,听与不听,都是朕的事,仅供参考而已。」
何心隐这才明白皇帝的意思。
他还以为皇帝是要向对待李贽一般,诏安自己,没成想是这个意思。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陷入的思索……
朱翊钧见何心隐不答,再度开口:「既然你说,『会』乃是志同道合之人集成。」
「如今你我都聚集在赤民的旗帜下。」
「那幺此时哪怕是朕为了揽权而装模作样,梁柱干亦会甘愿为朕耳目,给赤民求出一线生机,是也不是?」
何心隐思索不断,犹豫不决。
对这种事,他本能就有所排斥。
何心隐不是没机会做官,他当初乡试第一,一省魁首,怎幺都不是科举无望之辈。
不过是他无心功名,放弃了四书五经而已。
哪怕是如今。
别看他区区举人身份,依靠他在朝野间积累的声音,若是想做官也不过是点个头的事,有的人会举荐他——无论是徐阶,还是申时行,都扫榻相迎。
但他至今白身,自称草民,不过是厌恶了这无可救药的官场罢了。
这般心态下,让他与皇帝纠缠不清,心中难免牴触万分。
但话又说回来……
又诚如皇帝所言,哪怕皇帝是装模作样,也应当耳闻一番耳闻赤民的现状。
既然对赤民有益,他又怎幺忍心拒绝。
况且,退一步说,与皇帝结会,同样更有利于他的学说传播。
不管怎幺想,于大义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何心隐踌躇再三之下,终是有了决意。
他看着皇帝,颔首行礼:「草民愿与陛下为朋友之交,也好让陛下体悟一番,何为博爱,何为平等。」
说出这话的时候,他已然有了舍身饲虎的觉悟了。
他这作态,早晚有一天,是要身首异处的——哪怕皇帝大度,皇帝身边的人,乃至整个朝廷,都不会容他。
朱翊钧不动声色,恬淡地点了点头:「会名由朕来取?」
冠名什幺的,他最喜欢了。
何心隐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首倡取名,天经地义。」
朱翊钧闻言,沉吟不止,轻轻摸着下巴。
片刻后。
他似乎灵光一现般,抚掌大笑:「叫治政共同协商会,如何?」
何心隐咂摸稍许,忍不住赞了一声:「好。」
朱翊钧见事情成了,便转身朝太监招了招手。
而后回过头道:「正好,朕这里有一事,要与会友商议一二。」
何心隐一怔,旋即警惕地看着皇帝:「还请陛下直言。」
朱翊钧接过太监递过来的案卷,叹息着递给何心隐:「是衍圣公一家,侵夺土地之事。」
「本就在度田的关口,却查到孔圣家,让朕实在骑虎难下。」
「万世圣人世家,朝廷亲封执天下儒士之牛耳,满朝文武都是孔林学生,不忍欺师灭祖,加之又干涉后宫,勾连豪右,一时竟找不到人能够挑破此事。」
「反倒是梁同志,散人在野而叱咤风云,一介赤民而肩负大望,朋满天下而了无牵挂。」
他看着何心隐,诚挚道:「朕的皇庄,梁同志都敢犯上谏言,那孔圣家的事,能否也路见不平一番?」
说罢,朱翊钧便将孔承德的供词,以及何心隐发配至沈鲤麾下任税务兵的文书,一并递了过去。
肩负赤民大望对撞圣人世家,皇帝怎幺会不支持呢?
朱翊钧冁然而笑,静静看着何心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