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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心隐听到声响,擡起头来。

只见牢头点头哈腰引着两人走了过来,赫然是府尹公子王象晋,以及左佥都御史协理院事耿定向。

「还请两位长者长话短说,否则我父发觉,定然要打断我的腿。」

王象晋朝着牢里的何心隐拱手一礼,心虚地叮嘱了一句。

说罢,就转身离去,显然是纠缠那位府尹父亲王之垣去了。

何心隐看着王象晋的背影,好奇与耿定向问道:「朝廷没有为难这些士子罢?」

耿定向招了招手,示意牢头打开狱门。

他捂着鼻子往里走,口中瓮声瓮气解释道:「说大度也算大度,说为难也算是为难了。」

「皇帝让当日犯上谏言的士子务农耕田,挑粪堆肥,便不再追究。」

「王家子整日泡在粪缸里怡然自得,不仅被皇帝轻轻落下,还赐了些好物,以示恩赏。」

「赵家子以皇帝折辱过甚,不肯屈就,被革了功名,赶回南京了。」

皇帝这要求,朝臣自然没有求情的余地,士人农桑嘛,谁不说一句教化有方?

挑粪堆肥,那都是正经活。

怎幺,皇贵妃干得,你士子就干不得了?

何心隐闻言也不觉得奇怪,要说举大旗讲正确,皇帝绝对是当之无愧的泰山北斗。

时间有限,不便在这个话题上多说。

何心隐盘膝坐在地上,直入主题:「衍圣公家侵占田亩,鱼肉赤民,陛下想让我为前驱。」

耿定向接过牢头递过来的蒲团,正要放在长凳上盘膝坐下,闻言动作不由一滞。

他惊疑不定地看向何心隐:「夫山应下了!?」

何心隐坦然点了点头:「我看了卷宗,鲜血淋漓,不能不应。」

耿定向痛心疾首:「糊涂!」

他伸出一根手指,来回指着何心隐,颤声道:「这事哪里轮得到你来做!」

「上到海瑞、陈吾德,下至沈鲤、余有丁,朝廷这幺多大员,谁会办不了一个世家!?」

「不过是皇帝不忍见他们身败名裂罢了!偏偏让你赶着凑上去!」

何心隐沉默片刻。

这道理他自然明白。

圣人世家,办狠了就是欺师灭祖,身败名裂;应付了事就是欺君罔上,愧对苍生。

皇帝正要让他这个草民去打头阵,朝廷才能作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白莲花模样,也好保全沈鲤、余有丁这些人的身后名。

但,即便知道,他仍旧毫不犹豫地接了下来。

何心隐没有去看耿定向,双眼放空,喃喃道:「天地间自然有一杆秤,无论是皇帝,还是圣人世家,都得上去称量。」

耿定向站起身,在逼仄的大牢中来回踱步,走来走去。

「那能一样幺!」

耿定向面朝墙壁,语气中带着一丝焦躁:「皇帝是皇帝,犯上直谏是士人的本分,谁也说不出个不是来。」

「孔家是什幺!是圣人的衣冠冢!你若是敢掀了圣人的衣冠冢,在士林中恐怕就要臭名昭着了!」

何心隐摇了摇头:「我为赤民张目,公道自然人心。」

耿定向霍然回头,瞪向何心隐:「公道只有一时!」

「是!有皇帝撑腰,有孔家侵占田亩的事情,此行你必能将孔家打成过街的老鼠,群情汹涌,所向披靡。」

「之后呢?」

「皇帝一死,天下人都会争相替孔家翻案!」

「届时皇帝尚且有人替着说话,你恐怕就是个迎逢上意,欺师灭祖,废弛国粹,斫丧斯文的身后名!」

凡是对孔家出手过的,别看当时人人称快,要不了多久就是狂风骤雨一般反攻倒算——甚至都不需要谁主导,酸腐士人们读着孔家挨欺负的历史,自己就哽咽上了。

什幺毁弃典章、陵迟风教、隳坏旧制、荡涤故实……帽子数都数不过来。

若非如此,这次皇帝怎幺不让海瑞去了!?

何心隐迎上耿定向的目光,思索片刻,鬼使神差道:「我自诩为天下元元赤民张目……」

「若是因开罪儒宗便被坏了身后名,只能怪我太过羸弱,辜负了赤民大望,让他们仍旧意不能表,口不能诉,以至不能为我正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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