趵突泉旁,一干士人儒生,百人不止,席地而坐,里外围成三圈。
殷诰这个主人家,堂而皇之坐在最里一圈。
除了这种占据地理优势的,最里一圈多是名流了。
太仓三张之一。
东南五君子之二。
颜孟圣人世家齐聚。
乃至于此前南郊祭天时致仕的赵南星、邹元标等人。
可谓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群人正传阅一本册子,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什幺孔家田亩横跨五省,屯田、祭地、官庄,大致罗列其中,只估算便超百万亩之巨。
什幺孔家世修降表,南孔北孔嫡庶之争,前元入主中原以来,两孔各自是何表现,宛如现场亲临。
什幺以办学和祭祀孔丘为名,假手地方官吏霸占田亩,乘农民破产之危,强买巧骗,乃至直接圈占,无理鲸吞。
甚至将孔家如何加租,用「斗尖」、「地皮」等手段,剥削农户的事公之于众。
其附录似乎还采访了当地百姓,例举受孔家剥削之惨状。
譬如济宁李献可,其族谱上,宣德年间有个祖先名叫李经,恰和孔家洪武年间的「户人」名字相同。
于是孔家便指控李献可为逃户,硬逼他附籍当差。
官府助纣为虐,竟然让李献可无处伸冤,真就被逼做了孔家的「户人」。
如此种种文字,赫然记于此册上。
众人交头接耳,争相传阅。
恰好传到孔承厚手中时,他猛然将书册撕得粉碎!
孔承厚愤然作色:「辱我列祖列宗,是可忍,孰不可忍!?」
话音刚落,便是此起彼伏的应和。
「说得好!」
「何心隐区区罪囚,正当以妖言罪斩首!」
「说得轻巧,你看他身边聚集的上千邪教信徒能不能让你抓去定罪。」
「说到底,还是沈鲤放出来咬人的狗。」
「唉,沈鲤在士林素来名望不差,何苦来哉。」
「这就明知故问了,谁还不是放出来的狗?」
「慎言。」
「慎言什幺?一退再退,几代人的身家财资都在背后,哪还有退的余地?就算是那位放出来的狗,也该剪除其爪牙了!」
大家今天聚在通乐园,名义上是赏泉的,实际什幺缘由一清二楚。
若只是地方上度田,那他们还有与府衙串通的余地,大家吐个三成出来打发皇帝日子还能忍一忍。
放沈鲤出来巡田算什幺事?
甚至还要拿圣人世家杀鸡儆猴。
实在将人逼到绝路!
殷诰听着议论纷纷,叹了一口气:「当初盐政一案在南直隶沸沸扬扬,最后什幺结果人尽皆知。」
「如今即便咬到圣人头上了,又如之奈何?」
他有些怅然地看着自己的园林豪宅。
他的视线似乎透过院墙,看到了自己即将被没收的万亩良田。
多好的宅子,难道真要与民通乐?
千辛万苦兼并来的田亩,隐匿的佃户,难道真要如数奉还?
白花花的银子散给穷人,造孽啊!
但即便如此,又如之奈何?
不怪殷诰沮丧。
他们这一群人,比起当初徐阶领头的南京六部衙门、勋贵的阵容,提鞋都不配。
彼辈尚且一败涂地,他们这群人,又能怎幺办?
「此言差矣,当初盐政一案,可不如此时此刻一分一毫。」
殷诰转过头。
只见说话之人乃是太仓三张之一的张意。
不待殷诰发问,颜嗣慎率先追问:「这话何解?」
张意捋了捋胡须:「须知,当初盐政一案,无非几名朝臣、勋贵,勾连豪商而已。」
「彼辈权势根植官面,强权压下,自然立成齑粉,哪怕徐少师也不例外。」
「至于如今……」
轻轻顿了一下,立刻有人不满:「别卖关子,继续说。」
张意正欲解释,却被人抢了话头。
「张兄的意思是,如今新政,无论是度田,还是辱骂圣人,都是天下人的事。」
众人回过头,却见说话之人正是赵南星。
这位南郊祭天呵斥首辅不孝,其弟更是以揭帖面刺皇帝之过,满门忠烈,士林声望自然不低,甫一开口,便是众人瞩目。
赵南星侃侃而谈:「权势根植于官场,皇帝的强权自然一压即碎。」
「如今天下人若是群起反对,难道还能屠灭天下人?」
众人闻言,皆有所悟。
殷诰迟疑片刻,提醒道:「赵兄,虽说我等皆是士林楷模,但还尚没有到振臂一呼,天下影从的地步。」
自夸可以,但应该没人真会信这种话才对吧?
「哈哈哈!」
一阵狂笑。
孔承厚心情不佳,拂袖打断道:「好好说话玩什幺名士风流,聒噪!」
邹元标一滞。
旋即冷哼一声,也不与孔家人计较,昂首道:「外省不比京边,士林广聚之地,帝力何加焉?」
「我等领衔在前,天下人岂有不跟之理?」
孟彦璞神情一动:「邹兄是说……」
他方一问出口,话还未囫囵,就有人迫不及待解答。
「本月杭州之事,或可为借鉴!」
「百姓盲目,未尝不能稍作驱使!」
张意与赵南星不约而同出声,两人相视一眼,哈哈一笑。
其余众人心领神会,随即抚掌大笑。
一时间,笑声响彻整个通乐园内外。
趵突泉水,汩汩外冒,好似应声相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