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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0章 以一持万,树碑立传

曲阜县城郊外。

佛堂正殿,众目。

佛堂外的一众乱民人头赞动,伸着脖子往里看;佛堂内的几名骨干神情各异,相互用眼神交流。

目光汇聚处,是静静对峙的何心隐与葛成。

自葛成越众而出,向何心隐质问后,两人已然多时没了动静。

何心隐默然无语,只因他猛然惊觉,自己此前对眼前这位贼首,似乎有所误判。

眼前这位贼首,方才一席话语,可浑然不像什幺士绅走狗,大户鹰犬,竟生出一副梁山好汉的模样!

先前那几名骨干,张口闭口就是朝廷要追夺隐户丁税,动辄谣传官府清丈是为加派小民田赋。

俨然是对实情心知肚明,只不过是为了将水搅浑,才一派胡言罢了。

反观眼前这位贼首葛成,一席话语出口,直截戳中了真切的痛处。

赋税何所出?朝廷口口声声对士绅大户度田清户,但,小民真的可以置身事外幺?

当然不可能。

清查税源哪有不干涉民生的道理!

无论是大户,还是小民,无不是依赖田亩而生,一如杂草与粮食,都是长在地里的。

数百方顷的田亩齐齐翻土,两京十三省良菱不齐的官吏先后抢锄,工程浩大,如何能精细到除杂草而不损粮食?

杀之不尽的贪官污吏,往往借着这个绝佳的机会,肆无忌惮地搜刮民脂民膏一层一层的好官能吏,亦免不得溢额求功,对大户草民一视同仁,倾尽全力地录田拓土,将功绩做得漂亮。

再加上被朝廷夺了税源的土绅大户们,自然舍不得脱下逾制的华贵莽服。

为了维持府上进项,更是只能撕下在百姓面前仅存的一丝温情,对佃户赤民们露出血腥的猿牙,日甚一日地敲骨吸髓。

赤民想置身事外?届时破家灭门,卖儿女,不知凡几!

若非是真与百姓息息相关,山东这场民乱也不会这般轻易地被煽动起来。

这些何心隐当然知道这些换作以往混迹民间讲学时,他早就口若悬河,将清丈中各种害生民的弊病梳理得清清楚楚了。

但此时的何心隐,并不是那个讽谏时政的民间袖领。

相反,这一次,他站在朝廷这一方一一身份上,他是巡由衙门的税兵;公理上,他想亲眼见证皇帝的革新救国;道途上,他要亲自参与朝廷的实践。

被皇帝擡高视野的何心隐,无可避免地站在天下大局的立场上看事情。

哪怕对这些弊政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也没理由不支持清丈!

难道非要等到有朝一日将天下打个稀烂,再等着新朝开国,于生民疲、世家未形之际从容清户度田?

那他们这些儒生侠土还谈什幺救国救民?

一心等着做前朝遗老就是了。

奈何,这些想法听起来大义凛然,说到底与眼前这些赤民的立场,总归是截然相反。

心怜赤民之苦,又深知天下局势不得不为,大义撞上大义,仓促下竟被葛成问得进退两难。

何心隐能如何回应葛成?

是轻飘飘一句牺牲小我,大局为重?还是恬不知耻劝一声若有不幸,从头再来?总不至于毫不腰疼地来一句,佃户要替朝廷想,我不陪绑谁陪绑?

这些话何心隐说不出口。

心中波涛汹涌,面上哑口无言,外人便只见得佛堂内久久的沉默。

这时,葛成突然笑一声。

许是见何心隐无言,这位贼首面上似乎多了些皮笑:「何大侠是不是以为,

只要您老神兵天降,亮明身份,我等便幡然醒悟,倒戈跪地,感恩戴德?」

何心隐闻言,欲言文止,却仍旧沉默。

葛成只当何心隐此举是默认,毫不客气道:「所以某虽敬重何大侠,但心底一万个看不上这种狗屁倒灶的「为民请命」。」

「但凡文章里写到咱们这些穷酸,反反复覆就是那些词,什幺凄啊、惨啊、

苦啊、悲啊;来来回回那一张脸,欲哭无泪,麻木无情,怨天怨地,仿佛没人笑得出来一般。」

「写到也就罢了,遇见了更是不得了。」

「穷酸们抱怨两句,那就是愚蒙无知,受人蒙蔽;穷酸们喊喊冤,那就是被人蛊惑了帮着数钱。」

「老朱家开国的时候天下影从,弃元从汉,也不是咱穷酸们明事理,那是老朱家德行高,感化愚昧。等朝廷不施仁义,咱穷酸们不待见了,立刻就是咱受了蛊惑,不体谅朝廷的难处。」

「概而言之,在『儒生风范』们的眼里,只要满足自己超然的道德情怀就够了,至于咱穷酸们,是不配有自己想法的。」

话音刚落,佛堂外立刻响起一阵阵笑声。

失笑的自嘲、苦笑地摇头、尬笑着附和。

葛成口中说着,一边迈过门槛,站到佛堂外的院沿上,目光扫过眼前黑压压的赤民。

他言语中尽是指责,意思也表露无疑,

与朝廷和谈固然是众望所期,但前提是,何心隐这些高高在上的老爷,得意识到穷酸们是人才行一一有自己诉求,有自己动机,有自己想法的活生生的人!

这些聚集而来的部众,有的是对岸庄子的佃农,早年为了躲避丁税主动投身主家为奴,这一遭度田清户,主家怕隐匿丁口犯朝廷忌讳,干脆将人直接摔了出来。

有的是磨坊的小工,最近各大庄子停耕,主家的磨坊也没了生意,坊里就只留了长工,小工全停了。

不在籍的客户,因为清丈,要被收归田亩;垦种荒田,避逃税赋,如今被迫要重新纳赋;乃至于被差役们藉机勒索·

朝廷总以为这些人是无知无觉的禽兽,一个劲张贴布告,派文书说些话。

可谓是隔靴搔痒。

对大政的不满,才是这场民乱的熊熊烈火!

何心隐一副只要说服了他葛成,便能一呼百应的模样,同样是将赤民当做无知无觉的禽兽。

说句不好听的,他葛成算个屁!

哪怕他葛成扯旗造反,兵败身死,这些穷酸们把兵甲一扔,照样能回家继续过日子。

只要何心隐今日不能直面这些赤民,无论场面话说得多好听多正当,这场民乱就停不下来!

何心隐跟在葛成身后,缓步迈过门槛。

他顺着葛成的目光,扫过眼前黑压压的赤民们。

被葛成指着鼻子骂,何心隐心中并没有什幺恼怒的情绪。

反而有些恍惚。

与皇帝辩经,被皇帝无情奚落,没有高屋建的超然视野,不配对着朝局指指点点。

眼下欲劝服赤民,又被葛成鄙夷,口称为民,不过是满足自身虚无的道德体悟。

以武犯禁,以文乱法,真就成了人见人嫌的「儒生侠士」。

拘泥于经典学说数十年,骤然投身于实践,竟是这般仿徨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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