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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皱眉扫过殿内数十个头颅的面孔,

虽然血迹沾染,但他分明看出,方才的一干骨干,竟然悉数在其中!

葛成见他惊讶模样,却是笑意不减:「沈巡抚不是还要抽杀示威?何大侠正好拿去交差。」

何心隐不由失语。

反倒是他身后的弟子吕光午脱口而出:「你怎知道!?」

葛成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某也不知道他们哪来的消息,方才还用来威吓某,某便正好将他们用上了。」

说罢他才擡头看了一眼,盯着脸庞看了良久,才惊喜道:「莫不是吕无敌当面?」

吕光午被他看得不自然,后退半步,敷衍地拱了拱手。

葛成却是连忙起身,正正经经一礼。

吕光午是何心隐四门会的真传,每年「以金数千,行走四方,阴求天下奇土常年混迹江湖,在道上的名声虽不如何心隐大,但却更具传奇色彩。

尤其个人勇武,更是广为流传,嘉靖年间,吕光午曾踢馆招庆寺,逐一比武,数日之间击伤武僧七十三人。

甚至当初朝廷放榜招武,这位吕无敌也是脱颖而出的天下第二。

但何心隐却不给葛成好脸色,居中将二人隔开,沉声质问道:「听将军的意思,不是应当遣散部众幺?缘何方才老夫眼前你的数个大队,手持芭蕉,呼啸而去?」

「莫不是想以眼前头颅做敲门砖,利用老夫麻痹朝廷,好为将军争取时间,

钻进山中落草为寇!?」

此刻的何心隐已然对葛成失去了信任。

这可不仅坏了朝廷的事,更是坏了自己的道行!

若是他何心隐都苦口婆心说了如此多,百姓都还是轻易为人裹挟,那他还如何不对「觉民行道」生出疑虑!?

「呵,何大侠莫急。」

相较于何心隐的急迫,葛成的心态却是无比的轻松,

他伸手示意何心隐找地方坐,自己一屁股坐在了殿内的血泊之中。

「何大侠的教化,某可是切切实实听进去了。」

「朝廷清丈的大政既然是为均税救国,某必然再不会与之针锋相对。」

何心隐张嘴欲言。

葛成挥手打断:「何大侠说赤民的活路,是自己挣来的,某同样大受启发。

「朝廷收拾局面,未必能尽如人意,一层一层官吏太多了,某实难个个都信。」

朝廷的空口白话,信不得。

不正规的朝廷里,举国贪污,信口雌黄,炮制冤案,再正常不过。

哪怕正规朝廷里,同样充斥着言而不信,两面三刀,不认前债。

即便上面的本意是好的,下面一样能执行歪来。

何心隐听到这句话,心中隐隐预料到了葛成的想法。

果不其然。

「与其等着朝廷收拾局面,不妨趁着现在能聚起人再做点事。」

葛成看向何心隐,咧嘴一笑:「所以,某让他们去大户的地窖里先挣个半日,再做回良民。」

燃眉之急,自然有燃眉之法。

何心隐突然没了言语。

概因他竟不知如何评判这等行为。

好耶?坏耶?

何心隐一时分不清,干脆先抛诸脑后:「既然如此,葛将军自去与沈巡抚分辩罢。」

说罢,便走到葛成跟前,就要带人回县衙。

然而,葛成却摇了摇头。

何心隐疑惑皱眉。

「若是跟着何大侠回县衙,某恐怕就难死了。」葛成仰起头,笑意不减,「兖州诸县,难道不需某这颗头颅威吓一番,尽快平定幺?」

话音落下,殿内陡然一寂。

沉默半响后,何心隐才缓缓开口:「沈巡抚自有定夺。」

葛成摇了摇头。

「今日见何大侠才知,想要在道上混出名堂,必须得读书才行。」

「何大侠上是名门大儒,可辩经皇帝;下是江湖大侠,可传道赤民。而某只识得三五个大字,整日做些以武犯禁的勾当,自翊明辨是非,到头来照样得被读书人当枪使。」

「赤民固然对我这等小侠拍手叫好,但说及为民请命,到底不如何大侠一根卷毛。」

「如今亲眼得见差距,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不过,某死前尚有一处疑惑。」

语气平淡,反而透露出不容更改的坚定。

何心隐定定看着葛成这幅去意已决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

葛成该不该死?

按律当然是百死莫赎。

但话又说回来,江湖中人,杀几个税官,聚几场民乱,算个什幺事?

甚至诚如葛成所说,真进了衙门,按律让三法司判一判,想死都难。

偏偏葛成自己不想活了。

许是信念百姓,充州府各县,确系需要他这颗「始作俑者」的头颅用以威逼。

许是一场火并,害了朋友性命,只能以死抵债。

也许是葛成受「朋友」之托,如今倒戈卸甲,无言面对。

可能得原因有很多。

何心隐唯一能确认的是,自己只能带回葛成的头颅了。

两人一坐一站,背对着佛堂正殿的大门。

佛祖的雕刻居高临下,静静注视着这一幕。

光影斑驳,随行的弟子,左右的帮众,工整摆布的头颅,都成了背景。

场面古怪又和谐。

半响之后,何心隐背过身去:「将军且问。」

葛成抹了抹鬓角,缓缓站起身来:「何大侠方才说,觉民行道,某在泰州学派那边看过好几回了,这到底是什幺意思?」

他绕到何心隐面前,投去请教的目光。

何心隐无奈,只得迎上葛成的自光。

两人灼灼对视。

片刻后,在葛成满心期待的目光中,何心隐却是胃然一叹,怅然若失:「老夫以前求学的时候懂,几十年过去,早就不懂了,只盼在有生之年摸索出一二。」

这个回答,让葛成颇有些失落。

他砸吧砸吧嘴,摇头晃脑,不再说什幺,径直从走到佛像前,接连作了三个揖,从香火处拿起一柄长刀。

何心隐见状,似乎不忍直视,默默迈步离开。

刚迈过门槛,身后又传来葛成的声音:「何大侠,某下不去手!搭把手!」

何心隐脚步一顿,无奈转过头,向身旁吕光午示意。

后者躬身应命,转身走回殿内的同时,又贴心关上了大门。

何心隐拨开挂在雕栏上的断肢,靠在雕栏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寺观佛气氮盒。

天边云卷云舒。

泗水不舍昼夜。

咔嘧。

清脆的响声,殿门上悄然多出一抹殷红。

殿外幽幽一叹,不知何所思。

写至葛成身死。

何心隐赫然已经双目朦胧,言语硬咽。

冯从吾同样慨然动容,迟疑稍许,还是出言安慰道:「吕师兄刀法造极,削铁如泥,必然不带半点苦楚的。」

安慰得着实不像样。

何心隐问得此言,再不能自持,只摆了摆手,掩面而去。

「劳烦仲好收尾了。」

一句话,一名学生,被孤零零地留在房中。

冯从吾叹了一口气,这老师不愧为江湖儿女,性情中人,自己便没多难受,

只觉惋惜一一政争的水,又哪是一般人能涉足的呢?

他摇了摇头,为复师命,只得再度遍览全文。

越看越是感慨滋生,对天下政事生出莫大畏惧。

他目光看向停笔之处。

呆坐良久后,冯从吾才再度提笔。

赠诗日:

公无渡河!

河水深无底,中有蛟龙与电量。长龈利齿森若戈,津头舔窥人过。

公胡为乎欲渡河?

公不见恬风熙日流无波,青浦白蓼浴亮鹅,渔舟莲艇相婆娑。中流警忽雷雨至,狂澜汹涌如山阿。

公无渡河!

古人观井先击木,莫将七尺轻蹉跎。广陌岂不远,青山高嵯峨。驰驱车马饶辛苦,犹胜风波变幻多。夷吴江、三间汨罗千秋死,忠义耿耿名不磨。

公今欲渡将为何?

被发蒙面公为魔。妻来牵衣,公胡为怒呵。公死未足怜,独伤歌。

吁嗟乎!

公无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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