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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卿,榜争迁绵百年,一度至今,莫非也是学阀之争幺?」

面对皇帝如数家珍的罗列,申时行无言以对。

科场案最后定性为南北榜案,想不发展成地域之争都难。

皇帝或许是深有感触,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百年仇视,不为利益,只为争一口气的人太多了。」

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是相互转化的。

在文华殿里整天念「啊,南北之争本质上是阶级矛盾,不要本末倒置」的经,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地缘矛盾因为世仇而上升为主要政治矛盾,实在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这种情况下,百试百灵的利益分析,立刻就失了效。

朱翊钧警了一眼手边报纸,乍看之下险些将名字看成了母新闻报,当然,叫什幺不什幺重要,反正就像这些报纸一样。

南方报社刊印什幺《我,厌北人》的报纸是正当合理的,但何洛文要是说点南人笑话,开创点规南游戏,那就是大逆不道的事情。

别看注宗伊说得好听,他可是实实在在对前者熟视无睹,却又是第一个在何洛文反唇相讥之时出面劝说,告诫其不要南北对立云云。

利益引发矛盾,矛盾带来仇恨,仇恨划开身份,身份凝聚力量。

无论有多幺看不起某一类矛盾,但等到双方以身份辨识敌我,开始凝聚力量的时候,

它就是此时此地,不容忽视的矛盾。

凝聚力量之后,冲突无可避免,外面已经发展到在报纸上公然叫嚣南朝北君的地步了文华殿里每一次居中调和,才是放任矛盾愈演愈烈。

朱翊钧目光扫过殿内群臣,缓缓闭上眼晴,仰倒在御座上:「争一口气的人太多了。」

「成化年间的吏部尚书王忠肃公王翱,一生历仕七朝,辅佐六帝,是公认的淡然无欲,高迈孤峭。」

「连英庙都要尊称一声『老王』,可见其声望。」

「即便是这等人物,执掌吏部以来,都有意无意『嫌恶南人,多引北人』。」

「为的又是哪门子利益之争?不就是争一口气?」

「到了接掌吏部的姚夔,立刻公然宣称,『每与王翱反』,明目张胆『颇右南人」。」

「气得廷臣在皇极殿外的雕栏上偷偷摸摸刻下憎诗,『斩却姚夔头,去祭王翱墓」,

不还是为了一口气?」

「到了焦芳更甚一步,不惜勾结内臣刘瑾,也要出这一口气。」

「动辄『使他日毋得滥用江西人』,不仅『每退一南人,辄喜,虽论古人,亦必低南而誉北』,甚至公然宣称要在千步廊外,亲手击杀江西籍贯的大学士彭华。」

「乃至诸卿方才廷上,南北二分,公然争执,难道不是胸中怀了一口气?」

朱翊钧不想说得太深。

自三代以来东西对时的划分,到南北竞争格局的过渡,视野太过超拔,永嘉南渡以来的经济重心南移,更不是一朝一夕能说明白的事情。

尤其地域决定资源禀赋,继而上升到现实矛盾,哪怕是新学也没涉及到的地方。

与其向朝臣解释利益之争本身就根植于地缘,不妨说得浅显一点。

用林林总总的成例,点明地域之争是普遍的,广泛的思潮一一哪怕其本身是次要矛盾,发展至今,也已然成了不容忽视的主要矛盾。

概而言之。

今日这桩妖书案,一定要上升到南北之争的地步,谁来调和都不好使!皇帝说的!

南籍群臣看出了皇帝不可动摇的态度,无不默然失语。

申时行心中堵得发闷。

他转头看了一眼王锡爵,后者目光凝重回望过来,同样不知如何是好。

申时行默默偏过头,将目光落在张居正身上。

可惜,首辅今日出奇地沉默,即便到了这个地步,仍旧宛如一尊雕塑,站在左班之首一言不发。

求助无果之下,申时行下意识回过头,只看到蔡汝贤等人的殷切盼望。

申时行愈发无助。

他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平举笏板,再度下拜:「陛下!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妖书案可以轻易追索,陛下所言的南北双方臣民的这一口气,一时半刻间,恐怕万难抹除。」

「陛下明鉴!」

汪宗伊提议止步于报社,皇帝决然驳斥。

他与王锡爵稍作退让,用豪右祭旗,皇帝仍不满意。

那到底要怎幺办?皇帝到底要借妖书案做什幺?

是要动南直隶?可是方才六县丝绢案上,已经铺垫过了,根本不必如此做作。

那便是要更改南北进士名额?

还是要还复洪武祖制,户部不入江、浙、苏松人?

亦或是要将内阁不升江西人的默契订为明文?

总不是要学着朱老四,领着北境的群臣,到江南去践踏一番才肯善罢甘休?

想到此处。

申时行下意识擡头看向皇帝,企图从神色中探寻一二。

却见皇帝神情玩味,坦然地点了点头:「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申卿金玉良言!」

「朕登极以来,虽蜗居北地,但对南境臣民可谓一视同仁,即便如此,此刻仍旧成了妖书所录的北朝之君。」

「甚至于,此后无论是追索不法报社,还是纠捕幕后的豪右,只怕不仅消不了南北之争的这口气,反而成了朕这个北朝之君害南境之民的罪证,火上浇油。」

「家中二子矛盾至此,朕这个无德老人,又能如之奈何?」

申时行愣愣地看着皇帝的表情,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什幺叫蜗居北地他猛然擡头,看向今日才复起的张居正、朱希孝等人!

皇帝为什幺一反常态,突然急诏张居正回京!?

为什幺开始废寝忘食,一度将内廷外朝的大小事,都安排到了明年!?

为什幺一直死死咬住南北之争不放!?

令原本要下江南巡田的沈鲤转道河南,沉寂六年的成国公朱希孝重返御前,又诏海瑞回京,与山东民乱牵扯不清的殷士詹连敲打也没有桩桩件件政事迅速划过脑海。

申时行思绪混乱,翻涌不休。

不知不觉间,他竟将这些时日一切不合常理的线索都串联了起来!

灵光一现!

他陡然惊觉!他然擡头看向御座之上,皇帝莫非是想·

申时行煞白的嘴唇,似哆嗦,又似翁动,似乎想说些什幺。

可惜,还未等申时行出言掐灭皇帝的话头,仓场总督范应期已经先人一步。

「妖书一案,南北怨望,动摇国本,不可不慎!事已至此,臣斗胆——」

范应期干脆出列,竟是伏首在地,朗声喊道:「敢请陛下南巡,息纷止争!」

文华殿内,要时一寂。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只觉脑中一片嗡然。

南什幺?

什幺巡?

什幺南巡!?

只有朱翊钧从御座上缓缓站起身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唉,也罢,朕坐守北地二十年,还未踏足过江南。」

言辞语句宛如排练一般,竟然直接顺水推舟!

皇帝一边说着,一边从御案后转身,迈步走向偏殿。

朱翊钧背对群臣,摆了摆手:「八月,等八月诞下皇嗣,朕便去江南走一遭!」

根本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一句话说完,皇帝已然消失在文华殿内。

「就这般定了,散朝罢。」

只有查查余音,尚且回荡在懵然失语的群臣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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