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八年,八月三十。
清晨,天不见亮,湿气凝露。
张居正、王崇古、海瑞、申时行、王锡爵、六部堂官,大小数百臣工,乌压压排成两列,静静恭候在午门外一一甚至风瘫的高仪,也在其中。
只因今天便是皇帝南巡的开拔之日!
千步廊外,六部衙署内的官吏,纷纷开门推窗,翘首观望。
好事的富贵人家进不得千步廊,只得登临高处,偷偷摸摸拿出望远镜,对准千步廊。
众人眺望着天色,等着已经四十余年没有出现的,大明皇帝,巡视天下。
咚!
一道鼓声骤然响起。
是钦天监安排的时鼓,寅时三刻到了!
随着鼓声一响。
沉重的朱漆宫门,伴随着哎嘎地呻吟,次第洞开。
没有百官唱奏,没有万民山呼,只有金瓜、铖斧、朝天,沉闷而肃然地水泄而出。
眨眼间,近卫便沿着御道两侧森然肃立,将迎候的百官围在其中。
浩浩荡荡的卤簿,淌出午门,大驾、法驾、曲柄九龙伞、旌节、金八件、通赞、赞礼、宿卫官、各侍卫等侍从官,鱼贯而出。
一杆新制的宝蠢龙旗,被簇拥在最中央的,迎着风猎猎作响。
云盖、云盘紧随其后。
一道众星拱月的身影,缓缓步出午门。
「臣等拜见陛下!」
瞬间黑压压跪倒的一片,一眼望不到头。
朱翊钧站定在午门外,举目环顾:「诸卿请起。」
南巡无礼,一切从简一一甚至眼前这一套仪仗,都是礼部临时定下的。
群臣得了旨意,先后起身。
朱翊钧眼尖,见得有人起身困难,连忙上前。
他拨开内臣,亲自扶起高仪,无奈道:「先生果真要随朕下江南?」
高仪气喘吁吁坐回轮椅上,慈眉善目看着皇帝:「首坐镇中枢,老臣正好随驾南巡。」
朱翊钧不由默然。
浙江籍贯,内阁大臣,心学大儒,带着这些标签的高仪随驾南巡,其臂助自然不言而喻一一加上无妻无子的绝户,以及「受贿」邻居七个鸡蛋的名声在外,高仪在士林坊间的声誉与威望,甚至还要超过张居正。
问题在于,高仪哪里经得起舟车劳顿的折腾。
这作态,分明想再尽一分力,最后回钱塘县落叶归根。
看着高先生一副看破生死的模样,朱翊钧情知自己劝不住,只能默默叹了一口气。
他看向魏朝,示意其照顾好高先生。
随即,朱翊钧又走向张居正。
他抓着首辅先生的手,恳切道:「朝廷政务,就托付给先生了。」
张居正挠了挠皇帝的手手心,疑惑皱眉。
朱翊钧一愣,抽回手掌:「先生这是做甚?」
张居正左右张望,压低声音请罪:「陛下一朝南巡,吴淑妃生子,韩宜妃有孕,臣还以为陛下有密诏托付!」
朱翊钧听到这句,才终于反应过来。
老头这是变着法损自己!
朱翊钧义正言辞反驳道:「先生,江南好歹是国朝腹心之地,如何弄得好似魔窟一般。」
「朕一不与人短兵相接,二不会泛舟游玩。」
「哪里需要留什幺传嗣密诏。」
张居正面无表情,不置可否,整个就是一副「真的幺,我不信」的表情。
两人执手相看,一时无言。
外人只见君臣二人交头接耳,无语凝,只得艳羡万分。
过了许久。
还是张居正率先打破了沉默,恭谨一拜:「陛下一路上宁可信其有,小心为上。」
朱翊钧顿了顿,轻轻将人扶起,
「朕于行在的餐食用度,仍是从北京运去。」
「随行的近卫都是良家子,朱希孝当年便是东宫近卫,防火防盗都是行家里手。」
「与南京兵备换防的四个战兵营、一个车兵营,比朕还要先到南京—」
皇帝显得有些絮絮叻叻。
张居正默默听着,也并未打断。
说到最后,朱翊钧突然展颜一笑:「天下新政,未必全系于朕,若有万一,先生当辅政继发,
必能安国,终定大事。」
张居正然看着皇帝。
他嘴巴张了张,出言欲劝。
话到嘴边却不由自主伏地下拜,沉声表态:「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
离得最近的申时行与王锡爵,不由对视一眼。
君臣二人方才奏对,分明是汉昭烈与武乡侯的奏对原话。
君臣相得,竟至于此?
朱翊钧静静看着张居正下拜。
他也不伸手去扶,只重复了一遍最开始的言语:「朝廷政务,就托付给先生了。」
张居正躬身再拜,无言受诏。
值此刻,教坊司安排的中和韶乐奏响,钟岳同响,鼓乐齐鸣。
众人回过头,只见五军都督府近卫军统领骆思恭,从大明门外牵马而至:「大元帅!近卫军已至大明门外护卫!
朱翊钧眺目警了一眼大明门外。
距离太远,看不真切,只能看到影影懂憧。
户部侍郎范应期应声出列:「臣请陛下南巡!」
两侧值守的卫士振动衣甲,猎猎作响。
迎候百官,都纷纷拱手加额,口中齐齐呼喊:「请陛下南巡!」
朱翊钧收回了目光。
看着眼前的场景,他并无多余动作,只按住自己腰间的天子剑,沉声回道:「起驾南巡!」
皇帝分明掷地有声,午门外却雾时一寂。
呼声、喊声、乐声、振甲声、钟鼓声,全然消失不见。
朱翊钧沉默着翻身踩上骆思恭牵来的宝马,打马轻驰大明门。
宝蠢龙旗跟随其后。
文武群臣、宿卫官、各侍卫、内臣,井然有序,汇入卤簿。
一场重大的政治事件序幕的发生。
行也无声,动也无声。
(第四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