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作为天下的袖领,预见到了这一点,于是出宫南巡。」
刻薄的措辞,寡恩的定性。
一股直冲天灵的寒意,势如破竹地传递到了江南,传递到了南京部院。
正所谓投石问路,石头落入水中,自然是水花四溅。
有人惊惶失措,闭门躲灾。
有人阳奉阴违,加速串联。
有人怒不可遏,动作不断。
以海瑞的名义伪造《劾张居正疏》,借题发挥,痛斥新政;匿名的文章指责内阁,言说朝野内外的政治互信,遭到严重破坏;甚至有谶纬直指皇帝,咒骂皇帝早晚遭雷劈。
揭帖、报纸、奏疏、密信,如同雪花一般在江南散布。
「现在学子上街游行,小民也应该跟上去!」
「形势非常严重,朝廷已经进退失措了!」
「局势已是一触即发,张居正他们混不下去了,该致仕了!」
「南人北人应该轮流坐庄!」
「北人的卫所跟着北京走,南人的卫所跟着南京走!」
纷纷的议论,万历皇帝登基不过八年,竟数落出了三十多万条意见、错误、罪状,涌动的暗流几乎夺淮而出!
然而。
正所谓不是真龙不过长江。
负隅顽抗本就是题中应有之意,并未超出中枢的预料。
皇帝的行程仍旧不疾不徐,探访老臣,视察民间,指导水利。
只有一道名为《关于江南整顿风气的指示》的诏书,平平淡淡地送到了南京部院的案头,简单的标题,似乎就像中枢在新政一事上,绝无回旋的平静与坚韧。
至于整的是什幺风,诏书没有说得太透彻。
只不过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与这道诏书一同抵达南京的,还有先行官礼部侍郎何洛文及其属官。
南京礼部很是识趣,礼部尚书刘斯洁退避三舍,为何侍郎腾出了公署,便直接告病在家。
何洛文是粗鄙北人,毫无礼数。
他肆无忌惮霸占礼部公署,公然以堂官自居,隔三差五提问军民官吏,搅得南京城鸡犬不宁。
一如今日,十月初七本是照例休沐的冬至,礼部大堂中仍旧济济一堂。
「太史公曰,敢犯颜色,以达主义。」
「其主义者,义理之名也,谓学之所宗,人之精神,群之制象。」
「本官奉命整顿风气,今日且整一整尔等的,地域主义。」
说罢这句,何洛文坐在正位,悠哉地举起茶盏,呷了一口。
所谓新朝雅致,除了生造词汇外,旧词新意也深得其中三昧,新的就是好的,新的就是象征进步的。
就好似地域主义一词,跳出了南北对立的窠臼,精准而委婉地概括了如今江南军民百姓的广泛思潮,不可谓不好。
可惜与会的有识之士并不能感受到其精妙所在,礼部大堂内,仍旧寂然无声。
何洛文也不介意,他放在茶盏,拿起手边的一份卷宗,挨个点名:「南京礼科给事中施观。」
话音落后,并没有迎来意料之中的响应。
众人齐齐扭头看去,后者却是无视了投来的视线,低头不语。
何洛文倒是习以为常,他转头看了过去,自顾自说道:「施给事中。」
「京师、留都并重,当弘南枢之用。凡礼制营建诸务,宜先下留曹集议。盖众议既洽,庙算斯精,犹三人之谋可裨诸葛。」
「这是施给事中所作文章的原文吧?」
这是施观在南京国子监学报的公开刊物,甚至还有白话版本散布给百姓——北京、南京应该是政治上的两个核心,应该多发挥南京的作用,一些礼制上的基本建设,可以事先交给南京讨论,再由北京定夺,三个臭皮匠,合成一个诸葛亮。
天方夜谭的提议,针对的点却很明显。
清丈这种国策,怎幺能仍由某个人,或者某一部分人独断专行呢?
推行了这幺久,南方百姓怨声载道,不就是因为中枢无视了南方百姓的利益幺?
如果让南京发挥本有的政治效用,怎幺还会沦落到皇帝南巡的地步。
施观闻言,终于擡起头来,抿着嘴唇反问道:「为国本计,有何不妥?」
心中不满之下,连官场敬称都省了。
何洛文点了点头,竟然真就没再多说什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