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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刚出口,堂下众人立刻脸色铁青。

周子义也不理会同僚们难看的神情,默默记写,又为其注上白话,方便新报刊印。

江南地域主义,常以一种经济优越感自居,将区域性的经济繁荣,抽象为某种文化优越,乃至人种优越的隐形论调。

「此论也,貌若嘉经济、文教之翘楚,实蚀损国族之共体,盖阳明末流所渐,流与国家大义相离之识,其心所藏,非在争权,乃在卸责耳。」

周子义脑海中回忆着皇帝的措辞习惯,笔下丝毫不停。

此类论调,看似是对经济、文化优势的表达,实则是对国家共同体的削弱,是一种在阳明后学的影响下,与国家利益分离的思潮,其目的,不是对权力的争夺,而是对责任的去化。

「夫江南承庙堂资策之偏厚,享政令优容之红利,物阜而文兴,然当此际,竟生『吾养天下』之妄念,嚣然日炽。」

堂下官吏如坐针毡。

方良曙更是干脆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周子义视若无睹,记写愈发顺畅。

江南在朝廷的资源配置、政策倾斜的优容下,获得了物质上的红利,带动了文化的发展,但就是在这种背景下,江南却诞生了一种「我养了全天下」的想法,甚嚣尘上。

「每疾言诋度田清丈,怨怼赋税之更张,甚而直诋北省。复欲弱京师之权纲,废赋税之统摄,乃至妄诞财计自理。」

「混一之疆宇,构为赘疣;赋税之均输,曲为吮血;天下一家之念,浸消为江南重省与北地冗散之苟合,究其根本,盖在家国之心所失也。」

礼部大堂内的官吏们,终于再也坐不住,上手敷衍一拱,便起身告辞。

周子义周边几位同僚离去,只觉视野开阔了不少。

他记得越发迅速。

这种思潮往往表现为对度田清丈,调整赋税的强烈不满,乃至直接演化为对北方诸省的贬低,继而要求削弱北京集权,取缔赋税统管,甚至妄想财政独立。

国家的统一,被重构为拖累,赋税的再分配,被解构成吸血,天下一同被逐渐消解为南方优等省份与北方低效单位的临时合伙,其根源,在于国家认同体系的失衡。

「斯乃倾覆国本之论!」

何洛文做完了最后的定性。

可惜,堂下官吏已经相继离开,林绍、施观等人反而留到最后,听完最后一句,默默拱手告辞。

礼部大堂只剩下何洛文与周子义相对而坐。

周子义写完最后一句后,再未等到多余言语。

他正欲收起笔墨,下意识擡头扫了一眼冷冷清清,空空荡荡的礼部大堂。

福至心灵,周子义与何洛文二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

何洛文点了点头,周子义会意落笔。

「这些官吏,距离柔克错误,已经只有五十步了!」

……

「柔克错误,是个什幺玩意儿?」

南京通政使司右通政吴自峒,愣愣看着礼部送来要求刊印的文稿,茫然无语。

三德作为治国九畴之一,包含柔克、正直、刚克。

正直指向「常道」,即确立统一的道德与是非标准。

刚克指向「大乱」,需以威权手段迅速稳定局面。

柔克指向「疲敝」,需怀柔薄赋,宽待百姓士大夫。

三种方式都是圣人大论,从未听过柔克是一种错误,简直倒反天罡!

一旁的南京国子监祭酒戴洵,正拿着望远镜,站在窗前眺望远处,闻言头也不回,只是嘿然一笑:「吴通政浑然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这是二月殿试的策论考题。」

「点明了如今是太平之世,治政要取『正直』之道。」

「若是谁用政激进,肖想刚克,敢用重典,岂非暗示如今已然天下大乱?步子太大,就是犯了刚克错误。」

「若是谁用政保守,肖想柔克,抗拒鼎革,岂非认为如今世道无需改进?阻碍进步,就是犯了柔克错误。」

「方良曙鼓动地域主义,自然是阻碍了天下进步。」

当然,地域主义是还差五十步才犯错,这个定性至少比抗拒清丈的林绍等人,恐怕要好上很多。

吴自峒听罢,只觉悲从中来。

庶务考成还不够,现在连思想路线问题也不放过幺?

心中感慨不止,吴自峒语气都显得惆怅不少:「那咱们要直接印发幺?」

南京邸报在南京通政司手上,而国子监学报、东林学报等报纸,都是士林商量着来,多少要看国子监脸色。

戴洵不置可否:「皇帝想造势。」

皇帝当然想造势。

舆论一边倒的时候,皇帝可没有居中裁决的机会。

何洛文作为先行官,提前到南京上蹿下跳,就是为了发出另一边的声音,营造出势均力敌的场景。

这是历朝历代皇帝都惯用的权术,居中裁决。

也只有势均力敌,只有沸反盈天,才有皇帝下场的顺理成章。

吴自峒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戴山长的意思是……」

戴洵接上了方才的问题:「印发自然是要印发的,毕竟是先行官奉旨办事。」

「不过这是通政司分内的职责,自有章程在,让下面照章做事即可。」

「另外,同时也要审慎处置个别容易引发重大舆情的文章。」

不落人口舌是做官第一课。

虽说不愿意遂了皇帝的意,替何洛文在南北之争上造势,但这厮毕竟是钦差先行官,表面上不能忤逆。

而这是通政司分内的事,自然不关国子监学报、东林学报什幺事,所以除了邸报外,其余报纸没有任何职责印发相关事情。

至于简简单单一句审慎处置,通政司做事的人自然明白应该怎幺做。

既然是审慎处置,那幺何洛文的文章言辞激烈,还是少印几份为好,方良曙的文章没什幺风险,可以大印特印——无不是有制可循。

吴自峒对此心照不宣,这是要阳奉阴违。

虽然不落口舌,但按照如今中枢的作风,吴自峒心中实在忐忑。

他点头以示共同进退后,又不免叹了一口气:「咱们离柔克错误,恐怕也只有三十步了。」

戴洵听了这话,噗嗤笑出了声。

他放下望远镜,指着窗外方才远眺的方向:「三十步?」

「富贵山、覆舟山、钟山上的卫所、禁军,昨日全数被京营三个大营、锦衣卫两个卫,换去了防卫,这是防着谁?」

「紫禁城六门,内城十八门,现在连我的马车都敢拦下检查。」

「皇帝南巡前,内阁就申饬过你我,李春芳更是指名道姓,令南境诸报纸,尤其你我,自查自纠。」

「吴通政,你我不是距柔克错误三十步,而是已经榜上有名了!」

「只怕要不了几日,禁军就要雨夜带刀,正式奉命接管邸报了!」

戴洵一边说着,一边走近吴自峒。

他拍了拍吴自峒的肩膀:「吴通政,趁着眼下还在其位,做点事罢。」

吴自峒不由默然。

过了许久,他才涩声道:「不是已经自查自纠过了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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