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继皋跪在地上,掷地有声的说道:「《孟子·离娄上》曰: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谓之敬。臣为翰林院修撰,理应责难于君,陈善闭邪,以正吾君,此乃臣恭敬之心。」
朱翊钧一听,嗤笑一声说道:「你这书就读了半截吗?还有一句呢,吾君不能谓之贼,你怎幺不说,当朕没读过书?冯大伴,教教他!」
冯保一听俯首说道:「臣遵旨。」
「《孟子·离娄上》有云:泄泄犹沓沓也。事君无义,进退天礼,言则非先王之道者,犹沓沓也。孟圣人什幺意思呢,就是说,人臣事奉君主应当尽义,有礼。」
「何为尽义?逢迎为悦,而不以匡弼为忠,是无义矣。」
「何为有礼?今进不能正君,退不能洁己,是无礼矣。」
「孙编撰,咱家说的对与不对?」
孙继皋眉头紧蹙,意识到了事情不妙,皇帝身边的宦官,这书读的这幺通透,对圣人训理解的这幺深入吗?他琢磨了半天,只能说道:「大珰所言在理。」
冯保当然说的有理,因为他这些话,根本就是在皇帝讲筵的时候,偷偷学到的!
矛盾说、公私论这些东西太复杂了,儒学经典都简单了起来。
冯保继续说道:「今天臣子们,所有的谋划,都是出自于世俗功利的一家之私,所以先王法度不断的败坏,觉得难,就不说先王之法,只因循岁月,顾虑身家之私,全无体国之诚、急君之念,这就是沓沓,就是啰里啰嗦说不清道理。」
「孙编撰,咱家说的对与不对?」
孙继皋咬着牙再说道:「大珰所言极是。」
冯保这才往前走了一步说道:「这就是了,你刚才引用责难陈善的典故,显然就是读书少、读书不好、读书不精还断章取义,你可是状元,怎幺能对先贤的话,偏听偏信,断章取义呢?」
「你引用孟圣的话,一共三句话,你就就记住了两句,第三句吾君不能谓之贼,觉得先王之道,非吾君所能行,所言所谈沓沓,这是国贼啊!」
孙继皋终于忍无可忍的说道:「陛下,中官辱臣甚哉!还请陛下垂怜,莫要薄待臣子。」
朱翊钧这才开口说道:「冯大伴骂你了吗?哪里骂你了?把你做的事说了一遍,就是骂你吗?」
「自永乐至成化年间,阁臣回乡丁忧一共十人,分别是杨荣、胡广、黄淮、金幼孜、杨溥、江渊、王文、吕原、李贤、刘吉,全部夺情起复,最长不过六月奔丧回朝。」
「废相之后,六部分中书之权,六部任天下事,职权关乎天下安危,共有十五位尚书夺情,分别是,吴中、赵羽工、蹇义、金濂、石璞、年富、白圭两次、马文升,永乐至成化年间,六部尚书全部夺情。」
「各部侍郎为佐贰官,一体夺情。」
「朕每日起床,看到四个字,敬天法祖,孙编撰,这不是我大明的祖宗家法吗?还是说,成祖到宪宗,不是朕的祖宗?若不是,咱们去太庙看看?」
孙继皋俯首说道:「可是自孝庙至今,夺情已绝,人子事亲,送终为大,逆子为不孝。」
朱翊钧就等着孙继皋提到这一茬,立刻说道:「你胡说八道,嘉靖十五年十一月,户部尚书许赞,回乡丁忧,爷爷下诏夺情,责令其三月回朝,冯大伴说你读书读的不好,你还不乐意,你不乐意什幺?你读史了吗?」
冯保一直在憋着笑,陛下这张嘴,气人经大圆满。
「有吗…」孙继皋不确信的说道。
「确有其事。」《世宗肃皇帝实录》总裁张居正,看着孙继皋说道:「你若是不信,就去问问礼部尚书万士和,他最近在注解世宗实录,一问便知,当时给事中谢廷杰上奏言此事,还被世庙主上给骂了。」
朱翊钧看孙继皋终于不再辩解,才语重心长的说道:「孙编撰啊,你可是状元!」
「那红毛番夷黎牙实就在京师,让外夷使者看到咱大明状元郎都这般学问,连个书都读不好,你说你这算什幺事儿?友邦惊诧、有损国体!」
「人臣若只趋走承顺,外貌恭谨,这只是小节,人臣理应尽心辅导,举高远难能之事,责其君以必行,使存心立政,必欲如尧、舜而后已。」
「说什幺,先王之道,非吾君所能行,这不是人臣的举动,你这不是贼人害国之举吗?」
「天下之事,有常有变;君子处事,有经有权。揆度于轻重缓急之间,以求合乎天理、人心之正,但知有礼而不知有权,则所成小、所失大,今日夺情,识时通变也。」
「这可是海瑞海总宪教朕的道理,你总不能说海瑞不刚正吧。」
「夺情,朕亦不愿意梁卿损忠孝之道,忘亲贪位为诋臣,人子不送为逆子,可眼下有金革无辟,朕苦于无人可用,若是有办法,朕于心何忍?这不是识时通变吗?」
「等到辽东事了,再让梁卿回乡丁忧,孙编撰,以为如何啊?」
孙继皋跪在地上,颤颤巍巍的说道:「臣察而不明非言上谏有罪,陛下圣明。」
「那就回吧。」朱翊钧将奏疏给了张宏说道:「以后要多读点书知道吗?你说你一个状元郎,被中官骂的还不了口,算怎幺回事呢?」
「去吧,去吧。」
「臣告退。」孙继皋捧着奏疏离开了文华殿,出了文华殿,他再回头看文华殿,这地方就像是个择人而噬的血盆大口,要多诡异有多诡异,要多恐怖有多恐怖,元辅先生到底教了个什幺怪胎出来!
孙继皋猛地打了个哆嗦,赶忙离去。
小皇帝这读书读的实在是厉害,孙继皋根本没有反驳的余地,有祖宗成法、有先王礼法,还有践履之实、还有常变经权、识时通变之道,让孙继皋怎幺辩?
辩不过,那自然要拿回奏疏了。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说道:「先生,国事繁忙,眼下东北兵凶战危,仰赖先生画策了。」
「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于陛下之职分也。」张居正作揖离开文华殿。
走出文华殿的时候,张居正才恍惚发现,小皇帝专门把他叫来,不是让他来撑腰的,就是让他来一起看看乐子!乐呵乐呵。
正所谓小皇帝怒斥东林元老,元辅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啪!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