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看完了奏疏,眉头稍蹙,而后慢慢的舒展开来,他笑着说道:「大司寇有心了。」
「哦?」朱翊钧看向了王崇古,张居正从来不会空穴来风。
王崇古看着张居正就略显无奈,活着的张居正真的是洞若观火,这奏疏里一个字都没有提到他王崇古,结果还是被张居正给看了出来,他俯首说道:「三娘子书信询问臣该拿些什幺,臣就给参谋了下意见。」
「先生又是怎幺看出来的?」朱翊钧大感惊奇的问道。
张居正笑着说道:「三娘子是大明金国的摄政夫人,吃肉的人,是不会看到吃草的人,三娘子是不会想到,这些墩台远侯,陛下会如此看重。」
就算是让三娘子侍寝三个月,三娘子也决计不会想到,大明皇帝会在意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远在边方的墩台远侯,会在陛下心中如此的重要。
一定是有人帮三娘子出了出主意,这个人物,自然是拿出奏疏的王崇古了。
「先生厉害。」朱翊钧由衷的说道,皇帝发现,张居正思考问题,最喜欢的做法,就是换位思考,把自己换成那个人,去思考问题。
这一种可怕的天赋,导致张居正在朝堂上,有一种洞若观火的敏锐,仿佛托塔李天王手里的照妖镜,妖魔鬼怪,无处遁形。
设身处地,换位思考,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太难了。
「三娘子能不能提前来?啊,她不来也没关系,把墩台远侯送来就行,王次辅,咱们的墩台远侯回家,到底要付出怎幺样的代价呢?」朱翊钧的面色极为凝重,三娘子只要不开太过分的条件,都是可以答应的。
这和朱翊钧过往的态度完全不同,朱翊钧这个皇帝当的,爹味儿十足,给你的,你必须要,不给你的,伱不能讨,这次是可以商量条件,甚至可以做出一些让步的。
「羊毛生意的顺畅。」王崇古并没有卖关子,直接说出了三娘子的需求,羊毛生意是财权,也是三娘子控制诸部的最好手段,而三娘子希望可以保证羊毛生意稳定。
王崇古进一步补充说道:「三娘子说,对于草原人而言,养多一些羊,是长生天的恩赐,刚出生的孩子能够熬过寒冷的冬天,而陛下就是长生天在人间的使者,将希望和生存带到了草原之上。」
草原苦寒,能多养羊,就多几分过冬的底气,可是草原必须要养马,否则会被敌人吞并,会没有足够的生活所需要的资财。
「很好,俺答汗是有福气的。」朱翊钧再次感慨俺答汗的幸运,有这幺个夫人在,大明和北虏的穷民苦力们,都能喘一口气,好好的活着,而不是为了首领的野心,把命丢到无人问津的角落。
「朕内帑还有五十二万银,给毛呢官厂扩产吧,这件事还是交给王次辅督办。」朱翊钧决定对毛呢官厂扩产,来告诉三娘子,只要墩台远侯能够顺利回家,羊毛生意,没有问题。
王崇古极为委婉的说道:「陛下,毛呢官厂帐上还有钱,而且很多。」
精纺毛呢,大帛币生意的故事里,就有一个草原的水草有限,供养的羊毛数量有限,帛币的数量,就不能无故超发多发滥发,就是朝廷想要多发,草原也没有那幺多的羊,所以帛币的价值会随着白银的涌入,价格动态稳定。
毛呢官厂受限于原料的供应,扩产从来不是无序的,需要按照羊毛的供应量,才不断的调整。
陛下就是给150万银,草原没有足够的羊毛提供,也没有什幺作用。
「那王次辅告知忠顺夫人,朕对墩台远侯回家之事,十分的在意。」朱翊钧想了想说道:「这样吧,大司马,南海子的墩台远侯家眷安置,修缮一番,把各墩台的夜不收家眷接到南城,大宗伯,在南城兴文教,多安排几间书社学堂。」
「臣等遵旨。」谭纶、马自强俯首领命。
大兴县南海子安置墩台远侯的家眷,这件事从景泰二年就有,时光荏苒,随着兴文匽武的大势之下,这个安置的地方已经是杂草荒芜,万历富国强兵以来,南城开始重新启用,这一次的扩建,是皇帝自掏腰包,拿出了一个先帝皇陵的预算,扩建南城。
五十二万两银子,是大明皇帝的私房钱,是从内帑出钱。
「臣有疑虑。」王崇古面色不忍的说道:「臣恐流言蜚语。」
「大司寇多虑了。」万士和却连连摆手说道:「大司寇不必忧虑,贱儒而已。」
「贱儒是什幺样的呢?是既对现状不满,又无力改变、恐惧改变,但凡是稍有改变,就惊惧万分。」
「既反对权威人物,又希望出一个圣人能够想出一套完美无瑕的解决办法,解决现存的种种矛盾,而后这个圣人能够把所有矛盾解决后,不要名利,自觉的、悄无声息的离开。」
「既对变法的艰难退避三舍,又对变法的成果垂涎欲滴,既对自我之上的权贵恨得咬牙切齿,又对自我之下的小民穷凶极恶。」
「既对身边的肉食者的面目一清二楚,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又对过去的肉食者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
「贱儒这辈子能做成的事儿,也就是吃别人嚼过的馒头,因为自己咬不碎,永远的冠冕堂皇,永远的阳春白雪,永远的只想坐享其成,永远只知道站在高处,对着别人指指点点,目光却看不到自己。」
「贱儒的骨头都是软的,根深蒂固的软弱,习以为常的妥协,这样的贱儒,为何要畏惧?」
万士和的语调越来越高,也越来越强,他一开口就没停下,直到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完,才端起了桌上的茶杯,喝了口水,仍然一脸气冲冲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