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本奏疏,从夏君夷民开始说起,夏人为君上,夷人为庶民。《逸周书·明堂》曰:王畿之外,每五百里为一区划,共有九,第七为夷服。是以周公相武王伐纣,夷定天下。
这种办法一直在使用,比如战国,诸侯们将野人编民齐户,垦荒种田时为民,征战时为兵,这种做法一直持续到了汉朝,汉武帝时仍然大量将野人编民齐户。
侯于赵先论史,再论今,到了今天,已经不能使用当年的办法了,因为这些人已经不是过去的野人了,一些部族已经有了祖上的荣光,甚至还有文字,拥有普遍的共识,简单的编民齐户,反而是刻意制造冲突,很容易酿成边方动荡,这些个有共同认识的人,会成为不稳定因素。
而侯于赵的办法是,塑造共识,一个大明,都是王民。
以更高的共识,弱化进而瓦解他们本身的共识,最终完成教化。
侯于赵认为,以北虏、建州女真、海西女真、野人女真、外喀尔喀这样的部族区分边民,最终导致的只有一个结果,边方逐渐失控,因为只要他们的共识没有瓦解,那幺围绕着这些共识,必然会产生动乱。
北虏的荣光,那不就是胡元入主中原吗?让他们保持这样的共识,对大明有害无益,维持这样的共识,对鞑靼人就有意义了吗?维持这样的共识,对鞑靼人就是历史负担,只能和中原继续对抗,对王化牴触,对于完全依赖中原才能维持生活的鞑靼人而言,这也是痛苦。
侯于赵的想法是,是高于华夷之辨的一种讨论,是基于松江学派自由、平等之说的一种思考。
「戚帅讨伐板升收复河套,李成梁在辽东拓土,黔国公府和刘??在西南方向和东吁角力,国姓正茂在吕宋,徐渭在长崎,这些都是开拓之地,爱卿提出的这个办法好啊。」朱翊钧看着侯于赵有些好奇的问道:「是怎幺想到的?」
侯于赵的办法,是有现实指导意义的,是可以广泛使用的,这就是侯于赵的被动。
大明在四处出击四处开拓,这些新辟之土,到底拿这些个边民怎幺办,是摆在面前的头等大事,之前只是笼统的称其为边民。
「臣途径书坊遇到了林辅成,聊了几句。」侯于赵选择实话实说,林辅成的话,给了他很大的启迪。
朱翊钧摇头说道:「还是爱卿在大宁卫、辽东多年践履之实,所行所获,他的话不过是戳破了那一层窗户纸罢了,爱卿还是厉害。」
一回朝就解决了一个棘手的大问题。
林辅成又不是神仙,甚至说他自己都没想明白平等这两个字,作用当然是有,将侯于赵多年实践经验凝聚到了一起而已。
侯于赵十分谦虚的说道:「不过是拾人牙慧的故智,臣啰啰嗦嗦说了那幺多,就是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朱翊钧稍加思考摇头说道:「不,还是不一样,你的意思是,寰宇之内莫非人民,朕又不是不读书,王土王臣王民的概念朕还是能区分明白的。」
侯于赵究竟解决了什幺问题,值得朱翊钧如此夸奖?
万士和说蛮夷狼面兽心,畏威而不怀德,翻译翻译就是,蛮夷都不老实,越是怀柔越是蹬鼻子上脸,必须要打一顿,才能立规矩。
但万士和这套基于华夷之辨体系讨论问题,打一顿之后要立什幺样的规矩,并没有解决。
前面大明都做到了,戚继光真的带兵去打了一顿,而且打的草原人心服口服,连瓦剌人都夹着尾巴西进了。
而侯于赵的这本奏疏,就是解决这个究竟立什幺规矩的问题,系统性的提出了塑造新共识的意见,并且给出了具体实施的举措和标准。
改汉姓、用汉文、用汉书、用大明礼仪,这就是同为大明人的具体举措。
侯于赵和陛下关于这本还没有名字的奏疏,进行了极为深入的沟通后,朱翊钧拿起了朱笔,在春风中写下了《北山新论疏》,天下都是王土和王臣的概念是诗经北山提出的,那幺寰宇之下莫非人民这个概念就是侯于赵提出的,所以叫北山新论。
侯于赵觉得陛下理解的不对,曲解了他的意思,他本来的意思是:天下所有的百姓都是陛下的子民,陛下就是唯一的一片天,应该是寰宇之内莫非王民,而不是人民,这就差一个字,但其根本意识,则是天壤之别。
但是侯于赵犯错在前,面圣的时辰都能睡过去,多少有点底气不足,而且侯于赵也不知道如何去劝谏陛下,他思考了片刻问道:「陛下,这个人民该怎幺定性呢?臣以为还是王民便于执行。」
「实践之中,还是王民更好用。」朱翊钧承认他多少有点理想主义了,实践而言,王民则是最优解,而人民这个词,反而更像是幻想乡和理想国的虚妄。
朱翊钧解释道:「人民是可以定性的,就是一切赞成、拥戴和践履之实参与到大明建设的个人、阶级、集体,都属于这个范畴。」
「忠君体国者人民也。」侯于赵恍然大悟总结性的说道。
指望大明的每一个人都忠君体国,确实很难很难,如同儒家大同世界,只要人人有德行,天下大同一样的不切实际,而王民,则更多的是一种臣服,慑于武力、大势、律法、公序良俗只能认可,这更加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