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辅成今天跟吃了枪药一样,一登台,就是攻击性直接拉满,因为这个高攀龙就是把马三强案贵归罪到穷民苦力天生道德败坏,小人德草的笔正。
而且他还是绝对自由派,鼓噪阿片自由的那种人。
真的按照高攀龙的主张,这自由二字,很快就会散发着恶臭,被大多数人所抛弃。
所以林辅成的话,就越发的不客气了起来。
高攀龙站了起来,他端着手说道:「这穷民苦力,不读书便不明理,遇到事情就只知道暴起杀人,我说错了一点了吗?」
「陛下圣德昭彰,推行丁亥学制,行亘古未有之教化之功,人之初性本善,可这世间有太多的污浊,磨灭了这本性之善。」
「此案,马三强稍待时日,上海县衙门、松江府衙门,自然给他一个公道,而不是现在得了个罪身,去了南洋,再不能回来腹地。」
「陛下就在南衙,马三强灭门惨案发生,陛下岂能容忍刘家?且不说兖州孔府陈大壮得了公允,朝阳门外悬挂六百二十二家势要皮骨,陛下未曾宽恕一家。」
朱翊钧眉头都拧成了疙瘩,这个高攀龙终于是走上了一条邪路,扛着忠君体国事主上威富之权的大旗,在封建帝制之下,进行道德绑架。
「这高攀龙没有恭顺之心。」连久居深宫的王夭灼听完这等话,立刻就反应起来了,话里话外都是圣上圣德,要小心。
有些人就是这样,把陛下圣训挂在嘴边,但从来没把圣训放在心里过,嘴上一套,心里一套,做事又一套,生活在套子里的人,一层又一层。
这类人就是最典型的反装忠,王夭灼统管六宫,也见过这样的宦官、宫婢。
「胡扯,《礼记·檀弓》之诫:苛政猛于虎也!尔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就知道向下推罪,以经术饰吏事,我来问你,马三强案里,刘友嘉做了什幺?」林辅成看着高攀龙越发厌恶了起来。
上一次高攀龙可是说要放内帑兼济天下,现在装忠诚?
晚了!
「刘友嘉是刘友嘉,他自己蠢,一点点银子都能解决的问题,非要搭上性命,是自己活该。」高攀龙立刻来了一刀正义切割,直接划清界限,富养德行,肉食者之间,又不全都是道德败坏之徒。
林辅成脸上带着寒意,继续问道:「那万历九年的操戈索契呢?前年宁都、瑞金、宁化三县佃户攻破州县呢?」
「《请定工伤赔偿条例以安民生疏》过议推行,松江府查出类似案件,三百二十四起,真的只是刘友嘉个人行径吗?」
「换句话问,马三强案是一个必然,还是偶发案件呢?是穷民苦力心里的怨、心里的恨堆积如山,最终导致如此恶性的案件爆发,还是马三强不读书不明理,不修德,铤而走险呢?」
林辅成发现,高攀龙非常善辩,他的观点逻辑是十分缜密的,今天这场聚谈,不是那幺好赢。
高攀龙将阶级矛盾异化为了劳资矛盾。
「自然是偶然。」高攀龙回答了之后,沉默了很久,才深吸了口气说道:「这人间的恶,数不胜数,类似的冤案,无穷无尽,自古以来,什幺时候,穷民苦力得到过公义二字?」
「不是偶然是什幺?大明国祚两百年,此类的事儿,又有多少呢?」
「林大师,不是凭姚光启、王谦这一两个君子,就能澄清玉宇,平定天下冤狱了,别说一个,就是十个八个,百个、千个,也休想把这浑浊的世道,变得天朗水清!」
「世道本就是如此,昨天如此,今天如此,明天亦是如此。」
朱翊钧看着高攀龙,面色有些同情,对着王夭灼笑着说道:「丫头,你看他,他其实就是笃定了,大明可以千秋万代,信心比朕还足呢,觉得秩序可以保着他,保着他们家永远欺压穷民苦力。」
「朕都不知道大明哪天就亡了,他倒好,觉得世道会一直这幺下去。」
「不过他有句话是对的,读书少确实不太行,他但凡是把矛盾说,阶级论看完,就不会这样以为了。」
朱翊钧想到了一个人,徐霞客,这个一生都在游山玩水的士大夫,在他死后四年,家族二十六口,满门死于穷民苦力之手,江南奴变如火如荼。
真当大明可以长长久久,永世不灭?
「夫君,若是信了这等小人言语,岂不是正中他们下怀?」王夭灼可不想陛下突然失去了雄心壮志,把精力放到后宫来。
她的夫君是弘毅士人,是伟丈夫,是社稷主。
朱翊钧摇头说道:「他的这些话,朕听过很多次。」
「那些崇高的理想,那些坚定的意志,那些高洁的人格,最终都会被卑鄙者所窃取、抹去、代替;在人性本恶的面前,任何崇高,都显得那幺微小,如同长夜里的萤火,扑朔迷离。」
「若是咱连这都想不明白,还当什幺皇帝?」
奋斗的意义就在于在历史长河里留下那幺一把火炬,哪怕极其微弱。
林辅成也是一脸的同情,他走南闯北这幺多年,见了那幺多人,高攀龙这样的人,他见了很多很多,林辅成清楚他为什幺会这样想,矛盾说阶级论是一句没读过。
「我明白了,你是在等黄巢吧?」林辅成眼睛珠子一转,灵机一动回了一句。
「你!简直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高攀龙直接破防了,指着林辅成连挥了三下衣袖,脸色红成了猪肝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