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好问摇头不止,不知道是不同意还是想到了什幺事情。
「但不管如何了。」赵玖正色而言。「不管其人是否会与活女纠结下去,也不管是否要将延安转手,朕都不在乎,也不愿放弃此番机会……况且木已成舟,兵都调来了,吕相公若是想劝此事,就不必多提。」
吕好问愈发摇头不止,却又问了另外一个异常奇怪的问题:「敢问官家,为何独独对岳飞这般信重?」
赵玖擡头瞥了眼对方,又回头看了眼身侧立着的杨沂中与吕本中,稍微沉默了一下,然后给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回答:「自然是因为出身经历。」
吕好问一子再落,脱口而出:「经历好说,可出身,可是指他河北籍贯,对金人战心不改?」
「当然有这个意思,但也不止如此。」赵玖望着身前棋盘缓缓做答。「河北流亡的人多了去了,郦琼也是,但朕为何独重岳飞?还不是因为他还有个佃农的出身?」
廊下气氛一时微妙。
「不必怀疑,朕就是你们想的那个意思。」赵玖随手下了一子,却是看都不看旁边几人反应。「汉武用人后来者居上,朕用人贫贱者更易得志……恰如当日提拔赵鼎为首相,多少是看他十几年小吏出身;而如韩世忠陕北泼皮破落户出身,张俊、吴玠、王德边地良家子出身,其实也都有几分这个意思。再如曲端自幼失怙、郦琼河北亡人,还有李彦仙、李世辅边地土豪,也有可取之处,但终究就不如岳飞这个佃农兼河北流人出身更得朕心。与之相比,那些将门世族,朕都是有心压制裁撤的,韩肖胄是用都不会用的,便是吕相公家这般四代平章军国重事的,若非是当日明道宫赶得巧,瞎猫撞上死耗子,朕也是看都不会看的。」
赵官家冷嘲热讽,不知道是不是为了下棋搞得攻心战,但若是如此,只能说他确实得手了,闻得此言,廊下气氛果然更加诡异,杨沂中固然面无表情,二吕却是尴尬难免,吕好问更是连连出错,让赵官家连连在棋盘上得手。
「官家的意思是,自古猛将必发于卒伍,宰相必起于州郡,大约就是这个意思吧?」停了一会,吕好问方才一边下棋,一边尴尬出声转圜。「而如世族豪门,又有几个知道民间疾苦的?」
「差不多吧,但也不尽然。」赵玖也是一边落子如飞一边继续感慨道。「归根到底,朕其实还是想说经历二字,便是出身也是要归于经历的。恰如生下来大多都只是懵懵懂懂的婴儿,后来千差万别,能到什幺地步,多少还是要看经历如何、经历多少……生下来是个佃农之家,辛苦做到一方帅臣,自然比生下来是个四世三公的晓得民间疾苦,懂得下层士卒心思,明白中层勾心斗角。」
「这倒是无可辩驳。」吕好问一声嗤笑。
「正如岳鹏举。」赵玖继续喋喋不休。「若非出身佃农,情知百姓疾苦,知道军需供养,一弓一矢皆是百姓口中之食所换,而百姓口中之食,一粟一谷又多幺来之不易,他如何会重军纪至此?修私德至此?这一点,便是韩良臣、张伯英、李少严、吴晋卿都远不如他的地方了。倒是曲大,平素无状,但大约是孤儿长大,反倒是在军纪上仅次于岳鹏举……都说朕看顾曲端救驾之功,但若无他在陕北时军纪斐然,在西北数路有安民定边之功,他一开始便不会被起复使用的。」
吕好问稍微正色:「官家此言极正!」
「还有刚刚一开始说的经历,也不尽然是指他岳鹏举打胜仗的经历,同样是是指他自燕云败到太原,自太原败到相州,然后一路败出河北,溃至中原的经历。也是他随王彦与王彦分野,效张所张所战亡的经历……没这些几乎与金人南下近乎重合的经历,哪来的恨金人入骨,哪来的建炎前两年那般坚持,又哪来的今年用兵这般妥当?」赵玖依旧感慨。「他岳飞又不是真的菩萨转世,生而知之,还不是生逢乱世,区区数年,经历的比人一辈子还多,见的也比人一辈子还多,再加上愿意学、愿意想、愿意做,再加上一些天资,这才成了国家名将!」
吕好问忍不住与自己长子对视了一眼,便是杨沂中也微微动容,与吕氏父子相顾,继而若有所思。
「其实,朕常常想。」赵玖当然知道这些人想法,确实继续感慨道。「有些事情根本是因果相连的……恰如靖康时,文恬武嬉,二圣在绍兴,说彼时将位子给朕就好了,但以彼时之朕当此大局,真能比渊圣要强?别的不说,你吕相公扪心自问,当日在渊圣朝中你也算被重用,但以今日眼光去看彼时作为,是不是宛如观跳梁小丑一般可笑?就好像朕,也只能对淮上之前举止尽量避而不谈,因为谈了,便是自家理亏。」
对面的吕好问摇头不能答,立在一侧的吕本中也难得长叹……因为这个问题是有确切答案的,靖康之后,吕好问回想之前靖康中的那些可笑作为,再看到国家那个下场,然后又被李纲那些人吊起来羞辱与打击,几乎是想自杀的。
便是吕好问自己也在三年前还于旧都的时候,公开承认了那些政治错误。至于赵官家一开始的那些作为,只能说身为人臣不好多提了。
「吕相公,朕知道你这一问是什幺意思,说到底还是担心西夏根基深厚,不能得手,想劝朕缓一缓……对否?」赵玖忽然投子于盘,然后擡头正色相询……其实,他刚刚已经借着吕好问心乱之时占尽了上风,但突然间却又索然无味起来,所以干脆弃局。
「是。」吕好问拢手以对,显然没有否认的理由。「但不是臣一人忧虑。而是这些日子朝中各处皆有说法,引来了朝野骚动……如鸿胪寺连续召见西夏使者高守义,严辞呵斥;户部兵部往西边输送粮草、调度军资也极为明显;邸报上更是一日比一日严厉……公阁中的那些人,虽然不关正经朝堂机密,却各家各户都有自己的牵扯与渠道,当然早早有了猜度,而臣身为公阁首席,却不好装聋作哑。」
「那公阁与吕相公都是担心朕会无功而返了?」赵玖继续正色相对。「因为忧虑西夏百年根基,深厚不可动摇?」
「是。」
「但吕相公想过没有,西夏固然百年根基,但国朝却也与以往不同了?」赵玖拢手端坐,闻言摇头相对。「放在以往,军中那些都是什幺玩意?是不是非将门不得为将,而兵马无久历战阵之实,无军资甲胄之丰?而如今这朝中得用帅臣,却有几个将门出身?朝中御营兵马,又打了多少胜仗败仗?」
吕好问沉默不语。
「不说士卒经验与装备,只说一个最明显的所谓猛将必发于卒伍,宰相必起于州郡……」赵玖冷哼一声,愈发感慨。「这话说起来简单,但承平之时,不说张荣、李宝了,只说韩、岳、李、张,真能做到一方帅臣?那些所谓将门将种,真能跟这种大浪淘沙、百战淬链出来的人相比?建炎初年,将门将种是不是还遍布各处,而今除了刘锜、杨沂中寥寥几人外,还有哪个尚存?朕说看出身而用人,那是后话,正是因为这些人不得用、不能用,正是因为韩岳李张这些贫贱之辈锥处囊中,锋芒毕露,才让朕有了这种看出身用人的习惯……吕相公,这般注定要如古之名将一般名传千古的帅臣在手,朕要是不用,便是浪费了他们的才能,也是浪费自家千百万人性命换来的这一股子血气。」
吕好问沉默了一下,只能颔首。
「相较而言。」赵玖忽然再笑。「吕相公知道西夏此时主军主政之人都是什幺出身吗?」
吕好问虽然一无所知,却还是稍有猜度:「俱是宗室贵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