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兀术暗暗想来,若非如此,此河未必就年年封冻。
然则,转念一想,大河终究是大河,虽在枯水,虽只是一道分叉,犹然壮丽如斯,犹然舟船横行,使几十万大军望河兴叹,不能有丝毫寸进。
与此天时地理相比,区区人事究竟算什幺?又该以何等心思以对大势?
是该学那南面赵官家邸报上的言语,奋起人定胜天之心,还是该顺流而下,一散了之?又或者尽人事而听天命,循力而为呢?
恍惚间,这位金国执政亲王,居然一时又有些痴了。
不过,正当这位四太子习惯性感时而叹时,忽然间,太师奴不顾礼仪,直接拽动兀术往河堤上而行,兀术回过神来,也见到河中有两艘船径直往岸西边过来,且船上人物在两岸辉光之下明显有光影闪动,俨然是着甲的宋军精锐。
或许是来渡河侦查的宋军小队精锐,虽然看起来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应该没大危险,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也没必要……兀术一边想,一边匆匆与太师奴等侍从登上河堤,准备折返。
而这个动作,反而暴露了他们的行踪,那两艘船反而直接朝着这边荡来。
待到兀术来到河堤这一边,也听到了河堤另一侧船只碰撞薄冰的声音,便要翻身上马,可也就是此时,那一边却主动带笑开口了:
「不知是金国哪位将军,夜间不去睡觉,却来河边观景?」
兀术听到对方声音洪亮,言辞从容,知道遇到了宋军大将,却是心中微动,一面上马,一面朝太师奴等人示意。
太师奴等侍从赶紧弯弓搭箭,以防万一,同时亲自取下一面大盾,翻身上马来为兀术遮掩,而隔着一个河堤土坡,对面也是弓弦声、甲胄哗啦声不断,俨然也在准备。
而待太师奴等人预备妥当,兀术方才在马上笑对:「大金国枢密使、魏王完颜兀术在此,不知道是宋国哪位将军,与俺同般情调,深夜临河观景?」
对面明显有些骚动,但很快便立即安静下来,然后之前那将继续轻松笑言相应:「大宋河北路元帅、御营前军都统岳飞在此!四太子,难得相逢,何妨过堤坡这边一叙?」
兀术也是懵了一阵,太师奴等人同样哗然片刻,但很快,兀术便苦笑相对:「早就听人说,岳元帅弓马刀枪,河北第一,便是在军中,也只是因为资历缘故被韩郡王稍压一头……你这般万夫不当之勇,俺此时过去,怕是要被一箭串了……岳元帅若有心,何妨过来这边,俺必定好生招待。」
对面那人,也就是岳飞了,闻言愈笑:「四太子莫要哄我,我便是武艺再强,这般距离,女真重箭吃上一下,不死也要残废……何必自找没趣?」
「也是,也是。」兀术连连颔首,一声叹气,却又若有所思。「若是这般,咱们就不握手言欢了,隔着堤坡聊一聊?」
「聊什幺?」黑夜中,岳飞捏着背后硬弓,不知为何反而肃然。「事到如今,四太子要与我讲道理、论时势吗?」
「就算是兵戈相见了,为啥不能讲道理?」兀术不以为然道。「何况,今日夜半堤坡相逢,咱们虽不能蒙面,却也算是难得机缘,而且便是说的不对、不好,也不至于忧心丢了士气、惹来弹劾。」
「四太子会错意了。」岳飞喟然以对。「我不是觉得此间不能说话,但有些话委实没必要多言……女真侵略中国,杀我百姓,劫我财物,毁我城池,夺我疆域……难道还有道理吗?」
「将军上来便是个糊涂话。」兀术冷笑以对。「两河昔日是宋国领土,今日是金国领土,以前你们自称中国,但失了两河还算什幺中国,只能算半个中国,反倒是大金国,如今占据两河,建制度、开科举,尊孔而重儒,难道不也是中国之邦吗?」
「狄夷之辈,沐猴而冠,也能称中国?」岳飞状若不屑。
「这就更糊涂了。」暮色之中,盾牌之后,马上的兀术依然不气。「人家契丹人不过据燕云之地,便可称中国大邦,承华夏之统,便是你们也都认了,而大金如今全据两河,凭什幺不能称中国?须知道,这正统之源,本在统,不在正……所谓南北朝时,北魏据汉土而汉化,乃为正朔,隋唐承之而统天下,宋齐梁陈之流,则反过来沦为割据逆时之邦,与今日何其相像?便是不论这些,你说我们自方外侵略,可你们大宋太祖行龌龊之事,夺柴氏基业,也配说大金得国不正吗?」
「四太子所言似乎有几分道理。」出乎意料,岳飞居然坦诚。「但说到这里,飞也不能不与四太子说个清楚了……你说正统之源在统不在正,那敢问,女真窃据两河,视民为奴,厉行酷法,使百姓不惜抛家企业,或南渡求生,或反上太行,皆不下百万之众难道是假的吗?更不要说,你们曾在此地屠戮为常,使四野腥膻……这也算统吗?」
「那是初来,一国之兴,难免刀兵之事,大金也是一日日方成的。」兀术脱口狡辩,但刚一出口就后悔了。
「所以,四太子以为金国屠戮难免,而大宋一百多年前得禅位而不正?」岳飞冷笑。
「俺本意也不过是大哥莫说二哥,大家一般可笑罢了。」兀术讪笑以对。
「是啊。」岳飞继续冷笑不停。「四太子以为国家正统在统不在正,结果大宋统了一百多年,文华风流,国家生民滋衍亿万,竟要与统辖两河十年,杀戮了三五年、暴政了三五年的金国一般可笑……却不知到底是谁可笑?!」
兀术避口不语。
「况且。」岳飞声音愈发清亮。「我便是今日认了大宋得位不正又如何?今日大宋之道统,难道还在百年前的位子上?难道不是我们官家率亿万之众,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一并四海之上?白马绍兴之后,我们官家自有明言,国家渐有新旧分野,你那所谓金国与之前的旧宋相比,都显可笑,还敢与今日之新宋相提并论?你怎幺不拿虫豸跟熊虎比,说二者同类?」
「岳元帅。」兀术终于也肃然以对。「俺念你是一国元帅,必有高论,谁料竟出如此粗鄙之语?」
「本是四太子要与我说话的!」岳飞隔着河堤,毫不客气。「况且,你那大金但有半点说头,何至于自取其辱?」
兀术一时气结,双方也各自隔着堤坡沉默片刻。
而片刻之后,兀术方才冷静,却又换了个说法:「这些花里花哨的事情本是书生的言语,咱们都是在军伍中厮混的,本不该学邸报上那般多言的。至于说大金国有没有倚仗,岳元帅,俺们大金当然有所恃,你身前、我身后,这数十万金国精锐难道不是倚仗和根本?现在的情况是,两国军势其实相当,隔河对峙已经成了事实,可俺们屡次要与你们议和,你们却都不理,反而要倾国之力渡河来攻……俺看你们邸报,也晓得一件事情,那就是你们为此战,几乎是穷尽搜刮之术,劳民伤财,竭泽而渔,而且前方御营,后方士大夫,浑然两立,国家几乎分裂,这值得吗?便是将来成了,你们又要多少功夫使国家稳定合一?」
言至此处,兀术停住等了一下,半晌没有听到回应,才稍微顿了一顿,继续言语:
「而且,真就渡河来攻,难道宋军便能使俺大军望风披靡的吗?不说别处,只说你这里,冬日天寒,军也好、民也罢,本该各自安于家中,烧炕过年,结果你却将十余万军民将士,拉到旷野之中,还要他们大半夜的辛苦沿河顶风捣冰……而且捣冰也只是敷衍手段,关键是你部已经陷入内外交困之地,待过三五日,河道例行封冻,俺大军压上,咱们不说胜负,只说届时两军不知道多少无辜就此丧命,你于心何安?」
兀术再次等待,对方依然无声,这让四太子心中略作鼓舞,便继续言语不停:「俺也知道,岳元帅是河北人,是相州人……十年前,大军南下,攻克相州的正是俺……所以俺晓得岳元帅想收复家乡的心思,但为一己之私,而使天下流血漂橹,这也算是为将之德吗?!」
兀术三次等待,听到对方还是无声,更加振奋,表演继续说话:「岳元帅,你听俺一言……」
「兀术!」
就在这时,对面的岳飞忽然开口,其声之大,隔着一个堤坡,犹然吓了完颜兀术一惊。
而一惊之后,兀术却也失笑:「听着呢,岳元帅请讲!俺正等着呢!」
「你此番所言,有些话语,确实辩驳不得。」一声怒喝之后,岳飞反而平静。「譬如你说一旦开战,不论胜负,两军不知道有多少无辜丧命……谁能驳斥呢?」
「是啊……」
「但不能驳斥,不代表没有言语对你。」岳飞继续凛然言道。「我唯一可对的,便是告诉你,届时将士军民拼死为国,我岳飞既为军伍,也必然在其列、当其先!胜则同胜,败则同败,若战死沙场,魂则同归岳台,身则同化青山!而若侥幸存活,也必将合其余生人,抚伤恤死,然后同心戮力,再建太平!此言,可对天日,可对河山,可对身后十余万军民,也可今夜对你!」
兀术沉默不语。
「至于你说战和之事……这种道理,你既看邸报,便该晓得,其中道理说上三天三夜都不止,足以驳倒你几十遍。」岳飞依然平静,却言语渐渐铿锵。「但今日我不想说大道理,只问你几句话……两国交战十年,不是你们先大肆屠戮劫掠的吗?不是粘罕和你二哥斡离不抢着南下的吗?为何你们强盛时便要屠城掠地,就要劫财杀人,到了如今我们来攻的时候,便要说什幺以和为贵?!靖康之耻,才隔了十年;两河沦陷,才隔了九年;中原屠城,才隔了八年,居然便要我们装作无事,直接忘掉吗?!事到如今,你讲这些,到底何用?须知,既敢为腥膻之事,便当有受刀兵之悟!」
兀术依然沉默,但拎着盾牌挨着他的太师奴却借着远处火光清晰看到,这位四太子的嘴角已经微微抽动。
而抽动之后,这位金国四太子到底是按下种种翻腾之意,咬牙切齿:「如此说来,还是要刀兵上见分晓了?」
「我本就是此意,反倒是四太子,无端扯些歪理,逼我与你隔着堤坡讲话。」岳飞的声音恢复了从容。「至于说此战……四太子,我还有一言,你到底是哪里来的信念,觉得能抢在我破元城之前先破我营垒?我军虽少,却如龙似虎,不似你们那些女真人,个个如骑在马上的矮脚蛤蟆!五六万蛤蟆也指望跳过此河?!」
兀术目瞪口呆,竟不知道该如何回复。
但很快,不待他回复,便闻得河堤对面一阵嘈杂,然后明显听到船只启动与甲胄摩擦之声,片刻之后,这位四太子刚要再说话,复有闻得一个与之前不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