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轻如柳絮的事情,但在乱世中,哪件不是重如泰山?哪件不死个白骨!」
「诸位!草军不过草寇而已,需要怕他们吗?但外敌不怕,就怕咱们自家人,这才是万里长堤崩塌的肇因啊!」
堂上人静如寒蝉,唯有堂外檐角悬着的风铃,叮叮作响。
发了一通脾气后,宋威的压力也宣泄了一些。
他起身了两步,宽大的绸衣带起案边的烛台,火苗晃了晃,将他的影子投在帐壁上,忽长忽短。
「至于沂、密、海三州土团的抚恤———」宋威顿了顿,叹了一口气,说道:
「让各县令造册,战死的按品级加倍,伤的先发一半,余下的等退了草军,从缴获里补。告诉他们,土团的子弟,往后入州学念书,免三年束修。他们对朝廷的忠勇奉献,朝廷是不会忘的!」
齐克让哪里不晓得这就是在画饼。
他宋威是平卢节度使,管得了泰宁军这边的土团?什幺再补,免束,甚至都不如那一句「朝廷不会忘的」更让人安慰。
不过他倒是也不戳穿,毕竟这宋威算是给自己扛事,毕竟他齐克让是泰宁军节度使,战后自然可以将事情推到宋威头上,来个一概不认。
虽然心里对宋威也不甚尊重,但他对宋威开头说的一番话,倒是蛮认同的。
那就是世道真有点不一样了,草军势大如此,谁都不晓得中原最后会乱成什幺样,各藩再按照以前那样散漫粗疏,迟早要吃大苦头的。
这个时候,有个声音传来,却是随齐克让一起上任的泰宁军监军使第五寻礼。
此人也是出自老牌宦官家族,在德、宪两朝家族内相继为右军中尉,荣宠一时。
只是到了元和年间,右军中尉就被梁家夺取,此后第五家族在右神策军中的势力遭到沉重打击,此家族几乎一不振。
其后基本都是在一些中级别的地方,做个监军小判官,这一次第五寻礼好不容易做了泰宁军的监军使,已经算是其家几代人做的最大的了。
就这,也是因为泰宁军属于草寇肆虐区,有资格的老公不愿意去,愿意去的又都是一些小宦官,代表不了朝廷的体面,所以才轮到了第五寻礼。
就这,第五寻礼也是把为宦赞下来的大半钱粮都敬奉给了新贵田令孜,才有了这样一个出镇为使的机会。
也正因为官位来得不容易,所以第五寻礼非常谨慎,见宋威把戏做完后,便插进话来:
「宋公,那黄巢也不能就此小呀,敌军已经占据沂州,完全可以过河后绕到咱们城东,咱们在那里只有一条河防,到时候怕是来不及调兵呀!不如让西北诸山的藩镇军都撤下来,咱们布置到城内?」
宋威听了这话,哈哈大笑,丝毫没有把第五寻礼这样的破落宦官放在眼里,直接训讽道:
「第五老公啊,你要说你不知兵,倒还晓得草军可能会绕到咱们城东。可要说你懂兵法,却又说出将外兵撤进城内的糊涂话。可见啊,像你这的半懂不懂,才是真害了下面人。」
第五寻礼没想到宋威会当面讥讽,更没想到他会说的这幺激烈,脸上明显有点挂不住,但还是努力维持着微笑。
但宋威却没有打算放过这个监军使,还准备拿他当成反面,教育道:
「守城先守寨这是最基本的兵法,将外兵撤回城内,到时候谁来策应守军?谁来打击草军补给?要是都退进城内,人家只要把城一围,咱们就算是有再多的粮草最后也是坐吃山空。」
「至于草军渡过沂水东岸,顺着沂水杀到咱们城东,那我更是求之不得。要是一个小小的茶山阵地都能让黄巢改变攻击路线,那草军也不足为虑了。」
「而实际上,我也确实是打算以茶山阵地为诱饵,等他们在茶山阵地这块硬骨头上啃得牙酸流口水,咱们就把骨头再往后边挪挪—。
2
说到这,宋威突然擡手,做了个鸟戏里「振翅」的动作,袖口扫过烛火,带起一阵风,把那火苗吹得闪忽了。
厅内明暗不定,照着老帅稀疏的头顶一会亮,一会暗。
「到那时!」宋威的声音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清晰:
「就该咱们使熊戏了!一巴掌拍下去,管他是黄巢还是蜂巢,都得趴下。」
众幕僚、将佐都忍不住擡头看来,只见隐在暗里的宋威,倒真像头蜷着的老熊,看似慵懒,爪牙却藏在肉垫底下,随时能给人致命一击。
宋威说的话很是漂亮,按道理也能鼓舞人心,可在场的却反应寥寥,因为宋威说的全是空话。
现在沂州城是什幺情况呢?
城外诸藩军是各怀鬼胎,三心二意,城内泰宁军是不愿离城,平卢军倒是愿意出战,但却只想返回淄青。
已经占据了大部鲁国中南部地区的草军已经彻底对沂州形成了半包围的态势。
刚刚第五寻礼建议让城外的诸藩军回城,宋威说人家不懂兵法,但真实原因是这个吗?
压根就是徐州感化军、宿州军、宋州军、还有亳州、颍州军,都只愿意留在城外,他们的打算谁还不晓得呢?不就是见机不妙,立即向西返回本镇?
所以啊,人家第五寻礼要不是真不知兵,要不就是心眼明亮的,看到了这个现状,试图调这些人入城,逼着诸藩兵马在城内拼命。
就这种情况,你宋威说自己引蜂入巢,然后老熊掏蜜,谁能信呢?
就这样,氛围有些凝重了。
宋威脸色也有点不好看,只觉得堂下人无一热血豪杰,全是老油子。
倒是齐克让看着案几上的这碗清凉茶水,忽然想到了赵怀安,叹道:
「保义军不是已经进入充州了吗?咱们能不能让他在西边弄点动静,给沂州这边减点压力,最好能将黄巢先调动回去,给咱们一个整军的时间。」
齐克让也晓得现在扛不住黄巢,不是因为黄巢有多强,而是现在是僵持战,或者稍稍逆风,这种战势对官军是最不利的。
自艰难以后,我唐用兵就开始走中央出钱粮,地方藩镇抽队补行营,然后用兵四方。
无论是对西北吐蕃、南诏,还是对北方的河朔藩镇,或者是此前的淄青镇、淮西镇,都是用的这个模式。
这模式好是好,朝廷用比较小的代价维持着天下的格局。
但这却有个巨大的问题,那就是这只能短时间用兵,而且必须要一鼓而下最好。
而只要打的时间长了,不论是顺风还是逆风,统统都会成为问题。
当年德宗用兵河朔就是因此而败。
那是为何呢?只因派系二字。
因为是聚诸藩兵马,那内部争功就特别严重,甚至到了出卖友军的程度。此外,就是中央和地方藩镇的矛盾,藩镇们晓得河朔藩镇对他们的意义,所以少有真拼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