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这归功于陈抟老祖留下的养生方。
司马光如古松般端坐,久病初愈的面容仍带着青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骇人。
“灵州久攻不下,辽国百万铁骑已陈兵幽州.“司马光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旁郭林慌忙递上帕子,却被他挥手屏退。
“莫非真要等到李秉常联合辽军南下,让我大宋重现澶渊之危?!“
吕公著端起新换的茶盏,水汽模糊了他的眼睛。
他在此论上趋于守成,对攻伐灵州始终将信将疑。司马光的回朝却正好动摇了他的决心。
司马光甫一还朝便连上三道札子。他反对西北用兵的奏章引经据典,从汉武帝劳师远征说到唐玄宗穷兵黩武;更对章越招募番军、授予汉籍的做法痛心疾首。当老臣在垂拱殿掷地有声地喝问“安史之乱岂非前车之鉴“时,连官家都为之动容。
司马光匀了匀气息继续道。
“论天下之大害,曰莫如兰凉之坐敝中国。”
“当年魏相请罢车师之田,元帝时,贾捐之请弃朱崖郡,唐相狄仁杰亦请弃四镇,立斛瑟罗为可汗,又请弃安东,却立高氏,李德裕亦请勿保安西,是数人者皆一时之贤。”
“岂不为国家惜威灵,重弃其地哉?这些都不贪图外耗,疲竭生灵,为了徇一己之虚名,而受实敝,遗国家无穷之患也。今穷荒之地,于国家之势,不以得为强,不以失为弱。唯有明识者皆曰去大患以自全,乃所以国家自强耳。”
“凉州灵州非穷荒之地!”李清臣言道。
司马光道:“亦是一般。”
“天下之论,得地不如养民,防人不如守己。”
“今辽国只要我们弃米脂,平夏二寨,便足以示怀柔之恩,结和平之信。”
“若失此时,继续攻打灵州,日后兵连祸结,中国厌苦,而腹心之患。”
李清臣听了司马光之言也有些摇摆。
“现在虽欲主张弃之,但不能矣。这些地方都是朝廷以十余年间竭天下之力而得之,怎能一旦弃之?而今天子更是大发库藏。”
身为右仆射吕公著亦道:“此为先帝所取,皆中国旧境,而兰州凉州乃西蕃地,非先属夏人。”
“今天子守先帝境土,岂宜轻以予人?何况党项贪得无厌,与之适足反启其侵侮之心。”
“当年李继迁,李元昊等不是如此,我等严守备以待之即可。”
因司马光激烈的反对,吕公著适时抛出一个折中话题,也是内心的担心。
万一灵州攻不下,辽国举兵,是不是要缓一缓。
范祖禹郭林等都听得明白。
只要朝廷严加守备,虽契丹党项不能成我之患,攻取灵州之议可歇一歇。
中书省内落针可闻。
……
随着彭孙攻灵州失利,以及司马光这番咄咄逼人的批评,吕公著也打算趁此与辽国党项议和,停止攻打灵州,以免激起辽国七月时大军南下。
暮色中的中书省石阶上,范祖禹搀着司马光缓步而下。范纯仁与范百禄恰在阶前相遇,见状连忙叉手行礼。
暮风卷起司马光稀疏的银须,露出脖颈处尚未痊愈的灸疮——那是陈抟养生方留下的痕迹。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读出了敬重与悲悯:这位随时可能油尽灯枯的老臣,此刻仍用脊梁撑着大宋。
“想必二位已听闻军报。“司马光的声音像枯叶摩擦。
范纯仁道:“之前彭孙击败党项解围大军时,本以为灵州城旦夕可下,却没料到灵州城坚非火药可摧也。”
范百禄道:“现在听闻党项从兴庆府以黄河水路源源不断地接济灵州,朝廷要在旬日之内攻取灵州怕是不易。”
“这时候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打下去了。”
司马光看了二人微微点头,对于灵州城攻城进度受挫,以及辽国咄咄逼人的态度,这都是人心逆转。
范纯仁道:“可是侍中手掌钧柄,有先帝遗命,太后和陛下都支持,怕是不易改弦更张!”
范祖禹则正色道:“当年治平之时,濮庙之议,韩魏公,欧阳公等执政尚不能胜公论,以至出榜朝堂,委曲开谕,而人心终不以为是”。
“由以此而知,理胜则不必示人以言,惟在正己谨行事而已。”
当年濮议,司马光反对韩琦,欧阳修支持英宗认亲爹的行为,最后仍是获得了胜利。
面对范纯仁等人言语,司马光道:“吾老病难支,力已不能胜任,明日便辞去门下侍郎之职,诸公自便吧。”
范纯仁等人迟疑,司马光突然返回朝廷,批评了一番章越继续对灵州用兵,将大宋置身于与宋辽同时开战的危险之举后,这边又决定退出门下侍郎之职。
范纯仁,范百禄二人黯然,司马光对他们道:“诸公,以后天下就拜托你们了。”
“若辽兵入境,我司马光便是千古的罪人。”
……
司马光回到屋舍后,司马康服侍他脱出官袍衣帽后步出,正好看到范祖禹。
范祖禹对司马康问道。
“老师身体如何?”
司马康黯然道:“怕支撑不过旬日了。”
范祖禹黯然什么陈抟老祖留下的养生方,都是障眼法罢了。
“就算老师如何进言直谏,如今太后和陛下都是支持侍中对西北用兵,在此论上继续反对……恐怕无济于事。”
司马康黯然道:“父亲焉能不知呢。”
“爹爹说自古以来智者务其实,愚者务其名!”
“就让老人家.最后争一回名吧。”
范祖禹问道:“老师之意?”
司马康道:“我猜父亲老病,门下侍郎之位岂能久乎?但在退位前,再为天下百姓尽一份绵薄之力了。”
范祖禹长叹:“老师常道,正因如此,朝中才更需有人直言!若无人敢谏,天下危矣!”
“他宁可事后被人说他是有眼无珠。”
二人都是泪流,这时郭林已是抵此。
“老师如何?”
范祖禹,司马康二人都是摇头,郭林当即入内,三人重新进入房间看到了马上要油尽灯枯的司马光。
得知灵州攻城失手后,今日的进宫耗尽了司马光最后的气力,之前在吕公著,李清臣还有范存仁,范百禄面前都是勉强维持着。
也展现了他最后在政治上的坚韧。
此刻司马光已是气息非常微弱。
郭林垂泪道:“老师,老师。”
司马光勉强睁开眼睛,叮嘱郭林道:“资治通鉴已成,我心愿已了,以后你要安心辅佐陛下,引导他走向正道。”
“以安民修心为主,体念百姓为业,莫要再穷兵黩武走上先帝的老路。”
郭林点头道:“老师,学生记住了。”
司马光交代了数句后,又再度环视左右道:“天下危难,国家多艰。”
“你们要多操心。”
众学生们围着司马光病榻旁默默流涕。
司马光说完最终闭目,不省人事。
司马光病重的消息传来,因他人品学问,大臣们纷纷上门看望。
天子,皇太后以及失势的太皇太后也派遣良医上门探视。
章越自也听说了司马光的言语笑了笑,司马光直到生命最后一刻,还是利用彭孙攻灵州失利的机会,大举在朝中鼓动反对自己西北用兵之事。
到了这一刻,章越对司马光没有愤怒,心底只有敬佩。
这个世界就是成王败寇。
如果明治维新失败,明治三杰就是历史上蔡确,吕惠卿的评价和待遇,而现在……
都堂内,冰鉴散着丝丝凉意。
文彦博这位四朝老臣手持青瓷茶盏,盏中龙团茶沫已凝,却未饮一口。
“魏公,”文彦博银须微颤,“灵州城坚如铁壁,彭孙火药尽施竟不能动其分毫。而今辽主陈兵百万于幽蓟,苏子由使辽归来,言契丹贵胄皆言‘秋高马肥日,便是南下时’……”
一旁冯京接过话头:“章质夫虽围灵州三面,然黄河水路仍在党项之手。李秉常虽在灵州城下铩羽而归,继续命兵马围困环州!若辽夏合兵,我朝腹背受敌……”
章越沉默。
窗外蝉鸣骤歇。
章越拂袖扫开书卷道:“此刻退兵,才是大患!”
章越看着冯京,文彦博,最后无奈地摇了摇头:“两位皆是平章军国重事,既是如此坚持,章某可以以枢密院名义下文,看一看章质夫的意思。”
文彦博,冯京徐徐点头道:“这般就稳当多了。”
最后朝廷以枢密院的名义向章楶下文,询问是否暂时从灵州前线退兵之事。
……
元祐元年,七月。
盛夏的韦州行辕内,暑气蒸腾。
章楶披衣伏案,案头堆满军报,烛火映着他凹陷的双颊。
自灵州围城以来,他已半月未解甲,咳血之疾更重。
忽闻帐外马蹄声急,亲兵引枢密院急使入内。
使者捧漆盒跪呈:“枢相,汴京急递!”
章楶展开枢密院钧令,朱批赫然刺目。
“灵州久攻不克,辽骑已集幽蓟。着即暂退兵保环庆,俟秋后再图。”
“荒唐!”章楶拍案而起。
章縡急扶父亲,低声道:“爹爹,听说司马君实已病危谏止用兵。”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言,怕是无法再搪塞了,应该辽国那边有了异动,故要我们撤兵。”
章楶闻言沉吟,片刻后又将诏令看了一遍道。
“你们不知侍中手腕,这退兵之意,其实乃文宽夫、冯当世之意。”
章縡道:“父亲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