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堂议事,每日一会,五日一大议。今日正值大议。左相章越、右相吕公著一左一右,居中面南而坐。平章军国重事冯京、文彦博则分居左右侧席。尚书省官员居左席,依次为:门下侍郎苏颂、中书侍郎李清臣、尚书左丞黄履、尚书右丞许将。枢密院官员居右席,依次为:枢密使沈括、枢密副使安焘、枢密副使吕大防。
元丰改制后,三省权力显著提升。先前王珪任门下侍郎时势弱,盖因门下省封驳、审议之权,实操于天子之手。故王珪难以置喙,反是掌有请旨之权的蔡确权重一时。
当今天子尚未亲政,大小政事多由章越决断,故门下省权重得以彰显。
而枢密院如今权柄,泰半已为尚书省兵部分去,然其依旧位高权重。盖因枢密院可预闻并参议朝廷军国大事。但凭此权,得以跻身最高议政之列,便无人敢轻慢。堂议中一言一行,皆有堂吏记录在案,面呈天子。所议为何,立场如何,票决何方,皆历历可查。此制正是防范权臣遮蔽圣听、独断专行之设。
当初令枢密院参与都堂会议,乃高太后之决断,足见其于权力制衡一事,确有敏锐之处。
堂吏呈上议簿,章越等人一一画押后,会议方始。给事中黄裳坐于旁案,专司记录众宰执言论。另有一名书吏同步抄录,以为对照。
章越清了清嗓子道:“此番章直征讨交趾,章惇经略湖广,王厚驰援河西,皆需调兵。”
“朝廷需从中枢调遣禁军,轮番更戍。”
章越心道,朝廷当务之急在于裁撤冗兵,然裁撤须有由头,否则易犯众怒。故征调禁军赴交趾、湖广、熙河路征战,胜则犒赏,败则……自有处置。然面上自不可明言此意。
“此外,朝廷欲推行方田均税法,当先彻查宗室、官员隐田之事,以为表率,下方州郡方可依法施行。此事今日亦需议决。”
文彦博、冯京皆在侧席聆听。众人皆宦海沉浮数十载,章越意欲何为,心知肚明。此乃借对外用兵之名,行对内整顿之实。
文彦博与身旁冯京对视一眼,心下皆想起朝议前冯京对他与吕公著所言:“今之大宋,颇类东晋。倡言北伐者,多为权臣固位树威之策。”
“遍观东晋,朝野上下真以克复中原为念者,能有几人?”
“无非假此名目揽权罢了。而今章度之借交趾、湖广、河西用兵之事,其初衷恐亦非在疆土。”
“虽战事规模皆不甚大,然足令其总揽事权、累积战功威望,使权位愈固,无人可撼。”
言及此处,文彦博忆及冯京当时痛心疾首之状:“吾等断不可令章度之效卫、霍故事!”
文彦博自亦反对。他文家不仅在熙河路,于河北、洛阳亦广置田产,其中多属隐田。地方官府素不敢问,遑论稽查。章越若行清丈,首当其冲者,非他文彦博莫属。
文彦博清了清喉咙道:“眼下朝廷人口已破兆亿,四海升平,称之盛世亦不为过。何必再伐河西、征广源、讨梅山,徒生事端?”
“多此一举乎?”
一旁苏颂接口道:“司空今日于朝堂已明言。”
“人口破亿,固为盛世之象,亦乃危机之始。”
“若不锐意开拓,一旦固步自封,则悔之晚矣!”
黄履应声道:“正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朝廷岁糜巨帑以养禁军,然兵多而不能战,如此虚耗,所益何在?”
“唐行府兵,兵农合一,朝廷岁费尚可支撑。今行募兵,供给衣食住行,耗费远甚,然战力反不如昔,此何故耶?”
李清臣道:“这又回到当年范文正公冗兵,冗官,冗费之说。”
“若庆历年间真能革除积弊,何来熙宁变法之事?”
文彦博道:“诚然,事须究其源流,问其延革。先帝尝言:‘天下致乱者,多是无赖不逞之徒。艺祖(太祖)平定天下,乃悉招四方无赖不逞之人以为兵。’”“此辈以制度约束之,则不敢为非作歹,反藉此安身立命,化为良民。故能天下晏然,鲜有叛民,此诚自古所罕有。”
文彦博此言,众宰执皆表赞同。
章越心道,范仲淹的冗兵问题怎么产生?
还不是太祖用朝廷的兵制来收容那些‘无赖不逞’之人,以避免他们作乱吗?
冗官不也是如此吗?朝廷用官位来笼络知识分子阶层。
冯京道:“韩非子有云:‘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
“冗兵、冗官之弊固有,然此实乃朝廷坐享太平之代价。”
“当以范文正公前车之覆为鉴。”
范仲淹看到财政压力太大,就是撤除冗兵,冗官导致什么结果。
而今章越要裁撤禁军,查权贵隐田,不是又回到范仲淹的老路上去了吗?
章越心道,没错,太祖这条路是可行的,宋朝统治体系一直非常稳固,但任何事有好就有坏,这样的结果就是财政负担太大。
百姓们过得就苦了。
所以宋朝财政收入固然远胜于唐朝,可是都来去养兵养官了。
后来的王安石到蔡京都在变着法子想着怎么维持这个体系。
王安石至少还裁撤了一些。元祐更化之后,蔡京则是反其道而行之,为了防止旧党复辟,那我就加大加量,让这个体系到大而不能倒的地步。
你一裁撤就会犯众怒。这样我就可以更名正言顺地从民间收敛钱财。
因此蔡京提出了‘丰亨豫大’的口号,进行毫无节制的财政扩张。历史上蔡京搞的当十钱和盐政改革,与到民间明抢有什么区别,整个国家的信誉都被败坏掉了。
所以北宋末年,女真没有南下时,就有方腊宋江等大规模起义,早早显露出了亡国之像了。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蔡京被贬路上旁人问他,以你的聪明才智难道不会预见国家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吗?
蔡京说并非不知,只是以为轮不到我头上罢了。
吕公著道:“修德安民也是自强不息!”
“才破了灵州,朝廷本当予民休息,为何不安静了事,一意生事。”
“大宋如今四海之大,所不足者,并非田土,用此何益。以青唐河西为论,距汴京马行五六十日之遥,日后如何照管。万一人心背汉,如此自处?”
给事中黄裳一一秉笔记录。
沈括对文彦博,吕公著道:“西北之势稍有缓歇,但是阿里骨之前叛迹已露,党项虽降心底不服,要持续用兵。”
“而青唐遭到阿里骨侵攻多年,正谋报复。”
沈括道:“不错,司空早有名言,用兵当积小胜为大胜。”
“西北青唐蕃部众多,如同一盘散沙,一向是唯强者而附。这些年有桑之利笼络,兼之我军连战连捷,方才稳定,若攻势稍缓这些原先依附我们的蕃部依旧会动摇,会转而投向党项或阿里骨。”
“何况收服河西,我们还有归义军曹氏这面大旗,足可号令旧部,抚慰汉民,可谓师出有名!”
许将亦道:“交趾也是安定南方之要,此间算过,用兵所费合击在三百五十万贯,就算有什么差池,也不会超过五百万贯之数。去年平灵州所费不过千万贯,而内帑所出是两千万贯,若拿剩余一千万贯,平定交趾,河西,湖广,何乐而不为呢?”
“尚可节余五百万贯。”
吕公著道:“就怕五百万贯打不住,还有什么变故。”
“辽国万一南下,又当如何?”
沈括失笑道:“去岁一战,辽国业已胆寒,况今失党项强援,必不敢轻举妄动。且两国和议,正在商谈之中。”
文彦博,冯京,吕公著尽管都有遏制章越权力的意思,但怕是事情一动,又要折腾各方。
不过章越既小折腾不大折腾,也是罢了。
他们也可以说一句我是有言在先,不是事后诸葛亮。
最后让自己走上政治正确的高度,司马光也是这般办的。大宋朝堂,成事艰难,坏事却易。多数官员,无非随风倒而已。
有着之前威望的加成,在都堂上一切皆依章越的意思而决。
章越也知道文彦博他们只是表面反对,具体同意。
身在官场胜利是暂时的,斗争是长久的。
以往反对权臣的自己,如今被人当作权臣来打。
你的位置变化了,利益也就跟着变化了,下一个敌人到底是谁,你也不知道。
“见众人再无异议,章越起身决然道:“吾意已决:于凉州故地以西,重设归义军节度!”
“以曹氏子孙为节度使!”
大旗竖起了,可以想象归义军再度屹立于河西的场面,汉家故土重归怀抱。
……
都堂之内,众宰执及堂吏本多感振奋,然议毕将散之际,忽见堂吏急匆匆闯入,高声道:“急报!辽军再度大举南下,已攻陷雄州!河间府城下亦现辽军游骑!河北安抚使李宪、河北路经略安抚使章衡联名上疏,恳请朝廷速发援兵!”
众人皆惊,章越这边还同时对交趾,河西,湖广用兵,虽说规模都不大,河西出动熙河路经略使不到两万兵马,湖广不过万余,而交趾规模最大也不过是三万上下。
但辽国这边不顾与宋朝议和谈判,却再度倾国南下。
“耶律洪基显未汲取去岁教训!”沈括愤然道,然其面颊涨红——适才断言辽国不敢南下,转眼便被无情事实击破,且来得如此迅疾。值此危急关头,自无人再计较或嘲讽其误判。
文彦博目光一闪,当即问道:“丞相,当如何应对?”
章越清楚明白在大举灭党项前,辽国绝不会让自己这么舒坦。何况自己也被辽国打脸了。
章越看众相公面上倒有惊慌之色。
章越道:“诸公!”
“局势纵恶,岂险过去岁契丹、党项联兵压境之时?”
众宰执颔首,沈括亦稍稳心神。
现在党项已是降伏,章越本要腾出手来收拾阿里骨,湖广和交趾,没料到辽国又再度南下。
不过此事也早有预兆,两国谈判一直谈不拢,细节上一直不能落实。
对于岁币的拉扯,还是议论不下,但大家还在谈。
但辽国突然挥师南下,连章越也有些出乎意料,但是也在情理之中。
……
都堂聚议散去后,蔡京急匆匆入内向章越行礼。
“与辽谈判是尔的事,怎出了这样差池。”
“一点预兆都没有。”
蔡京已是事先得知了消息,知道章越必要责问自己,他一路上早已是想好了对策。
蔡京正色道:“辽国去年确实有意谈判,其中必定出了什么岔子。”
“辽国最要紧是榷场和岁币之事。如今借兴兵之事谈条件。”“我已是联络了高丽的官员,让他们出面与辽国交涉。高丽愿在中间说和,高丽也不喜我们与辽国交兵。”
章越道:“你要本朝与辽议和?兵临城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