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徽宗初意也是‘建中靖国’。
但中道而行最难,政局好似跷跷板,这边起了那边就落了,更没有坐在跷跷板中间的道理。但曾布和陈瓘都是持此论者。可惜二人与苏轼,苏辙都犯了‘用力即差’的错误。
宋徽宗一开始物色的宰相人物有二人,一个是蔡京,另一个正是……陈瓘。
但陈瓘直言进谏太多,加上宋徽宗觉得要绍述父兄之志,唯有蔡京可以帮得上他忙,所以他最后没有选择陈瓘,而是选了蔡京为宰相。
若是历史上宋徽宗选了陈瓘为相?
历史上没有如果。
至于章惇也算有了个好安排,二人的恩恩怨怨,与此间过节,三十多年过去,自己已看得很淡了。
章越将陈瓘将信件放下,对章亘道:“召莹中进京!授……户部尚书。”
章亘问道:“爹爹……”
章越道:“元度是我的替手,他有师仆和皇太后的支持,也是荆公的女婿,我退了后朝堂还是往变法这条路走下去!”
章亘惊道:“爹爹……何曾有此念头!”
“大哥刚在交趾大捷,王厚也在西北用兵得力……爹爹!”
章越起身望着窗外,此刻尚书都堂之上三千官吏出入其间。
都堂数人合抱的梁柱下,庭中官吏如织,绯衣绿袍汇作川流,深宫高墙的阴影之下奔涌不息。
暮光染透梁尘,漫漫悠长的时光此刻在他面前江河般奔腾,从未如此磅礴,又从未如此吝啬。
章越忽道:“亘哥儿,我突然想到一首诗。”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章亘道:“此诗可歌可泣,能动鬼神。不知是东晋时哪位诗人的绝笔诗。”
“孩儿必定师之!”
章越道:“我也忘了何人所书,但你说作这首诗之人当怀如何悲愤之心情,此生壮志未酬,却只能留待子孙。”
章越读宋史时最意不能平的,一个是陆游这首诗,还有一个则是‘渡河渡河渡河’。
章亘接道:“爹爹,而今当取则取,莫让留下千古遗憾,留待后人。”
章亘明白了章越忽提起这首诗的用意。
“爹爹,难道你不打算灭党项了吗?”
……
元祐二年六月。
汴梁城沉入一片灰蒙蒙的白雾之中。
五更鼓声沉闷地滚过皇城空旷的殿宇。
章越的书房里,灯芯早已燃尽,唯余一缕残烟,最终消散无踪。
他坐于案前闭目养神。
他面前有一木匣,里面静静躺着一支箭簇。
箭簇粗粝、锈蚀深重,裹着血泥,那是八年前灵州城下,唐九身上拔出的遗物。
章直这几日命人从广源州千里送入京师的,如今呈在自己的案头。
“杀贼!”
章越莫名想起唐九在乱军痛声疾呼,还有黄河七级堤掘开后淹死在灵州城下的将士,以及鸣沙城城破满城被屠戮的宋军。
章越看了一眼窗外。
“咚——咚——咚——!”
钟声的巨响,声声撞碎了紫宸殿外凝滞的空气。
五日一次大起居。
巨大的殿门次第洞开,身着朱紫的百官鱼贯而入,在丹墀下依班肃立。
端坐的少年天子赵煦眼神扫过阶下群臣,帘后则向太后依旧静静端坐。
百官列班。
“启奏陛下!”
尚书左丞黄履的声音率先打破了沉默,金石相击般清晰,压过了殿中窸窣声。
他手捧象牙笏板,趋步出班。
“契丹辽国凶悖无状!从我军攻取凉州以来,其兵马已数度寇河北,焚我村寨,掠我边民,屠戮我戍边将士!边报染血,字字锥心!此獠视我大宋如无物,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而此时此刻,却要恢复辽宋旧局,各自安好!”
黄履猛地抬起头直射御座道:“臣黄履,泣血恳请陛下!决不可答允与辽条约!”
“黄相此言差矣!”
右仆射吕公著出班道:“国库空虚!去岁黄河决口,今夏东南又遭大旱,赈济灾民、宫里还要修隆佑宫和慈安宫!”
“与辽国大战,兵马所耗几何?河北成一片白地,百姓流离失所,如何是好。”
“吕相所言极是!”苏轼出班道:“黄相公!前车之鉴,血泪未干!”
“石桥关八千将士的忠魂,还有被辽国侵攻后沦陷的国土,今日辽国欲和,正当时候。”
不少朝臣纷纷出班反对。
枢密使沈括道:“陛下容禀,此时绝不可与辽议和,当当机立断,举倾国之力,发雷霆之师,犁庭扫穴,荡平党项!一雪仁宗神宗当年之耻,永绝西北边患!”
“切不可姑息养奸,养虎成患,终成心腹大溃痈之祸!””
沈括此刻可谓图穷匕见。
章越眉宇一动。
中书侍郎李清臣道:“不说仁宗之时,且灵州城,永乐城之败,数十万忠魂埋骨黄沙,难道您都忘了吗?今日轻言开衅,岂不是要重蹈覆辙,将大宋江山社稷、万千黎民百姓,再次推入万劫不复的火坑?”
“‘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司空拜相一年半以来,朝廷今已连取广源州、灵州、顺州、肃州,甘州,定难军三州,四海已服于王化,本朝威名已播于天下。辽国已不敢正视我大宋,愿与平起平坐,故此次言和,提议辽国,党项,大宋三家永久安好,此乃千载太平之大计的。”
“何自犹嫌不足,冒着与辽国开衅之风险,用兵于党项,何况灭国之战,如何支撑大军远征?更遑论饷银、军械、转运之费?此乃无米之炊。”
吕公著回首道:“曾相公,汝曾任户部尚书,如何看得?”
“吕相!”枢密副使曾布也站了出来,他声音沉稳,带着多年宦海沉浮磨砺出的圆滑,也想避免这左右为难的局面。
“下官深知左丞,忧国之心,然辽国确实已立国百余年,党项骑兵亦剽悍难制。”
“我军劳师远征,深入不毛,且不说胜算几何?一旦旷日持久,辽国趁虚而入,袭我河北,兵临黄河,则后果不堪设想。不若增兵固守河北险要,答允辽国之论,重开岁币榷场,继续羁縻安抚党项,阿里骨为上。此乃老成谋国之道!”
“羁縻?安抚?”黄履斜看曾布一眼,他身为章越提拔起来的户部尚书,因此入枢密院,居然反对对党项用兵。
此人确实左右摇摆。
章越默不作声,他看向朝堂上诸公那一张张激愤、或痛心、或算计、或冷漠的脸孔,心底琢磨着成算。
各人的利益,默然盘桓于胸。
曾布的反对,他不出意料。他这人一向比较‘中立’。事关国家兴亡,倾国之战,他也怕担上干系。
黄履已是直斥曾布道:“好一个老成谋国!好一个羁縻安抚!公高居庙堂,锦衣玉食,终日谈论的无非是‘岁币’、‘榷场’!”
“你们可曾亲眼看过陕西四路边民被焚的田庐?”
“可曾看过死难于党项之死的汉民。”
黄履震袖宽大的袍风道:“陛下,党项之无耻易叛,怎可就此轻信。”
“辽国之贪婪,又岂是岁币能够填满?”
“辽国一句三家永久安好,共享太平,便让我们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今日不趁此大好时机,坐而姑息养奸,将天下奉进也满不足辽国与党项的胃口。”
“当年辽国迫我等的今日割一寨,明日失一城之事,难道诸公忘了。曾相公所谓的‘老成持重’,不过坐等利刃加颈罢了!汴梁城脂粉香风熏人欲醉,却忘了祖宗之仇,先帝遗命!”
曾布脸色有些煞白。
整个紫宸殿陷入沉寂,
黄履双膝重重跪倒,额头深深触地道:“皇太后,陛下,臣黄履,泣血再拜!”
“党项豺狼之性,畏威而不怀德!契丹凶锋已露,屠戮我民,践踏我土!此仇不共戴天!此恨倾尽江河亦难洗刷!”
“臣请皇太后,陛下授一良臣亲提王师,直捣贺兰!不平党项,不诛李酋,绝不罢休!”
一等金戈铁马的轰鸣,仿佛在大殿的穹顶之下轰然回荡。
刚才还喧嚣鼎沸的反对声浪,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些主和的大臣们已无言语。
开封府知府蔡京观望着章越与黄履之间。
御座之上,天子身体难以察觉地绷紧了,听着黄履的言语,他心底涌动起一种属于少年人,混合着惊怒、屈辱与决断的潮水。
那双与年龄不甚相符的、过早染上深沉的眼眸深处,天子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腾、冲撞。是安静苟合,还是那等破釜沉舟、以血还血的烈烈之气所点燃的、那份属于赵宋帝王血脉深处的血性?
所有人目光聚焦在年轻的皇帝身上。
垂帘后皇太后轻咳一声。
明白了皇太后的意思,天子欲出口的话,终于吞回了肚子里。
向太后道“老身近来也很少作决断,多凭着大臣们办。不过这件事关系国家,要问一问。”
帘后皇太后问道:“太师有何高见?”
文彦博出班道:“启禀皇太后,陛下,而今党项降伏已是足够,何必要灭其国呢?倘若灭之,西北又起一强藩如何。”
“昔日盛唐在西域疆土远比今日广大,即便如此仍是嫌土地之不广,圣人威望不足,挥军西征有了怛罗斯之败,有安史之乱引以为鉴。”
“先帝固有遗命,司空亦雄才大略,东征西讨无往不利,四夷畏服,但平定党项固然是先帝遗命。但臣以为……不如另觅良机,先答允辽国的议和条件!”
皇太后又问道:“司空之见?”
居于文彦博身侧的章越出班道:“臣赞同文公之见,与辽议和!”
【章越回想起,之前在都堂中与章亘的对话。
“爹爹,你真不想灭了党项吗?”
章越摆了摆手道:“千载以降,小民尸骨垒垒,皆作了英雄功业,一将功成万骨枯。”
“如今时机未到!没有把握之事不为之,岂能拿国家民族之命运冒险。”】
想到这里,章越言毕退入朝班,而满朝大臣嗡嗡有声。
黄履,沈括二人默然退回了朝班。
皇太后道:“既是两位卿家都这般说了。这般回复辽国,答允一切如故,从此宋,契丹,党项三家共享太平。”
话音落下,朝臣相互议论,既有面露喜色,亦有面露遗憾,更有不少如释重负,甚至欣然泪下。
黄履看此一幕,也深知人心未顺。
群臣齐声颂道:“皇太后圣明,从此共享太平!”
退朝之后,朝臣们看到章越与沈括,黄履二人细作言语。
二人面色凝重,亦或点了点头。
……
初秋。
馆舍之中烛火摇曳。
耶律乙辛枯坐案前,望着杯中的酒液——那是宋朝礼部特赐的御酿。
耶律乙辛枯坐在案前,他的身形佝偻,昔日辽国重臣的威严早已荡然无存。
耶律乙辛犹不肯放弃道:“吾主不是已是允我在大宋终老吗?我病得很重,没有几日好活了。”
“魏公,你如何说得如此天真话语。”礼部员外郎张康国言道。
耶律乙辛苦笑道:“叛臣终归是叛臣。当年我背弃辽廷,投奔大宋,便已料到这结局。只是,我本以为大宋会念几分旧情……””
“朝廷已答允照顾好你的子孙家人,从你至登州之日起,到今日也活了不少日子了,也算大宋照顾得你了。五年了,你享尽了庇护之恩。该知足了。”
“现在灵州大捷之后,辽主耶律洪基已放弃南下攻宋,反欲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