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亘送苏轼至客厅后便离去后,苏轼到了里间看见章越。
入座后,章越直接向苏轼问道:“子瞻为何乞郡?”
苏轼道:“疾病连年,体力不支,难以应命。”
这话当然是推脱之词,前些天我还听说你西园雅集时喝得酩酊大醉。
章越道:“若是因为朝堂议论,大可不放在心上。”
“子瞻,你这人最要紧的是不肯随时上下。”
苏轼苦笑道:“不是随时上下,我是一肚子的不合时宜。”
章越看苏轼,苏轼的眼光犀利,看问题都是一针见血,但他提出的意见,正如他所言永远不合时宜。
旋苏轼又道:“但若我不早去,早晚倾危。”
“丞相,我对功名利禄并不放在心上,当年我与子由在柔远驿,准备制举时,每日所享用为三白,实为味道之极,几乎不信世间有什么山珍海味。”
章越点点头道:“我听过,一撮盐,白萝卜,白米饭,此乃三白饭。”
说完这里章越,苏轼都回忆起昔日三人考制举之事来,章越感慨叹道:“云路鹏程九万里,雪窗萤火二十年!”
“当年我等发奋读书,还不是为了日后能为国家,能为天下百姓尽绵薄之力吗?”
“子瞻不再考虑考虑吗?”
听着章越之语,苏轼由衷道:“云路鹏程九万里,雪窗萤火二十年,这句话丞相办到了。”
“而我此生唯有对文章之道有所追求,而不适宜为官。”
“想起欧阳文忠将文宗之位托我,我不敢不勉,异日托付他人,望其道不坠。”
章越心知苏轼本就不适合在政治漩涡的中央,这也是知识分子的通病,在政治上时常摇摆,因为他们【只唯实不唯上】。
所以王安石批评苏轼永远只是一事一论,见事不肯从全局上来考量。
章越道:“既是子瞻坚意求去,我也只好用文忠公当年之言答之。凡人材性不一,各有长短。用其所长,事无不举。强其所短,政必不逮。”
看人不要看短处,永远要看长处。
看了长处,天下任何人都可以用,若只看短处,没有一人可以用的。
最后章越道:“一切如子瞻所请。”
章越最后还是答允了他外任的请求。而茫然若失的神情不免在苏轼脸上一晃而过。
“子瞻打算去何处?”
苏轼立即答道:“杭州!以往我为杭州通判时看到西湖甚好,只是淤塞甚重。过去有新党建议效江宁玄武湖般填平。”
“但这杭州若无西湖,如人去眉目,哪称得上杭州。唯有疏通方是真正的便民之道。”
章越点点头道:“疏通西湖是功在社稷,利在千秋的好事。”
苏轼闻章越之言当即忘了方才不快,言道:“我当年在杭州为通判时,听得人建言,将岸边的湖面租给民户种植菱角。”
“种菱的地方,必须杂草不生,所以每年可借民户清理一次淤泥,同时还可收取租金,此乃一举两得之道。”
苏轼谈到自己兴趣的地方,眉间喜悦之情溢满言表。
章越见此满是欣然道:“子瞻且去之,过两年我致仕后,定要再去杭州的西湖看一看。”
章越心道,天下没有不散宴席,有人走有人留,执政这条路总是越走越孤单的。
苏轼走后原来程颐正巧入内。
程颐穿着粗布麻衣,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程颐是公认极不好相处的人,为喜欢开人玩笑,与人斗嘴的苏轼明显气场不和。
苏轼看了一眼也没打招呼,用苏轼与门下四学士,六君子的话而言‘吾素疾程颐之奸,未尝假以辞色’。
二人见面从没给过好脸色看。
二人扭头而过,程颐入内行礼见过章越后入座。
章越看了一眼程颐,苏轼与程颐两等性子,苏轼嬉笑言谈,若令他不舒服了,定是开个玩笑讥讽回去,这样二人就过去了,日后还能成好朋友。
苏轼与另一个挖苦人的刘攽说了三白饭的事后,刘攽就心生一计请苏轼赴宴吃皛饭。
苏轼没听说过什么皛饭,去了一看宴席上也是盐、萝卜、饭,刘攽笑称:“三白即为皛,这便是皛饭。’”
苏轼当场吃完然后说明天你到我家请你吃毳饭。
刘攽没听过毳饭是什么去苏轼家里赴宴,结果去了半天都没看到什么毳饭。等到饥肠辘辘了,苏轼才告诉他盐也毛(没了),萝卜也毛,饭也毛,称为毳饭。
刘攽听了大笑说,我就知道你这小子要报仇。
苏轼听了大笑,当即命人摆上一桌丰盛宴席,刘攽吃得尽兴而归。
如果刘攽敢摆这样一桌饭给程颐,对方肯定是甩门而去。
不过章越很喜欢找程颐来谈论理学,或者是抓整个朝堂上的风向。
如今程颐作为天子讲师,而程颢管着太学,除了天下太学生和天子外,以及西军和三辅军都是以理学治军。
三者都是以程朱理学培养的。
程朱理学确实有独到之处,从唯心的角度而论,佛家和道家的空无肯定是不能作为大部分读书人以后修身的部分,而理学中也有不妥之处,章越是不可能全盘吸收,他必须决定理学以后的走向。
章越道:“程先生昨日在经筵上与天子所讲的理一分殊,本相想再听一听。”
程颐道:“司空容禀。”
“天下之事莫过于理与气,万物一太极也,天下之事莫不以理为性,为体,切不可流于外物。”
理一分殊就涉及到哲学上一个问题,理是一的还是分的。
似程颐一派都人为有个绝对真理,但在不同的事物上会有不同的体现。
另一派则是认为,只有通过对立的两种观点,进行碰撞,才能发现真理,这就是一阴一阳谓之道,这也是辩证法的说法。
王安石经常用阴阳二气来解释问题。
那么到底是绝对真理?相对真理?
章越点点头道:“如先生所言,一加一等于二,这便是理一,到了天下,一只鹅加一只鹅等于两头鹅,一头牛加一头牛等两头牛,这便是理一分殊,天下没有第二个道理。”
“但用于治理国家和百姓,则没有理于一的道理。就好比一件衣裳美丑,一万个人都可能有一万种说法。”
章越言下之意,绝对真理适用于自然科学,比如一加一等于二,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
如果一加一一会儿等于二,一会儿等于三。
没有一个绝对真理存在,那么所有的知识科学都将不复存在。
正是因为相信理于一,因此在理论数学和理论物理上,可以从理论中推断出现实中还未发现的东西或者是现实中根本没有的东西,然后才去发现他,去创造他。
就好比我们通过一加一等于二,就能知道一加二等于三。
所以朱熹根据理于一,推断出似现实中还未有夫妻时,但这道理就已经有夫妻关系的存在了,就是这个意思(理在气先)。
理于一,如果你不认同一加一不等于二,那么绝对是你错了,不是道理错了。
但是人文科学不行。
人文科学更近似于通过相对真理,而逐渐得到绝对真理的过程。
就拿儒家所言的‘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儒家一直到程颐等人都认为这是万世不易的道理,这是理于一。
理于一是根本,是一切伦常的基础,大厦的基石,你是不能质疑的。
但是这句话放到现在呢?
且不说君为臣纲。
且拿父为子纲而言,一代更比一代强,人家凭什么要听你的。
夫为妻纲更是笑话,遍目所见妻管严比比皆是,你拿这话放到网上立马遭捶。
所以拿朱熹说的那句现实中还未有夫妻时,就存在夫为妻纲的道理,这句话放在人文科学里不对的。
当一个事物出现或发现后,我们再研究他的道理,也是可以的。
而不是面对新生事物的恐惧。
章越对程颐道:“在这点上,我甚认同于张子厚(张载)的一物两体说法!
程颐立即反唇相讥道:“敢问丞相,一物两体之意是理于一,还是理于二。”
章越闻言大笑。
程颐这话在问章越这句一物两体是不是绝对真理,如果不是绝对真理,那么正反的地方在哪里。
就好比有人问你辩证法辩证的地方在哪里,如果辩证法存在辩证的地方,那么这句话就有不对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