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惠卿露出欣然之色,他借着言蔡确实际在言自己。
吕惠卿觉得心头一块巨石落了地。
他起身道:“下官就知道丞相不会轻易放弃此大事,辜负先帝之志。”
“如此说来与辽夏议和也是障眼法吧!”
章越微微一笑道:“此事吉甫莫要与外人道哉!”
吕惠卿微微要笑道:“人终究是要死的,寻常百姓终其一生也不过是如此。”
“但古今而往浩浩荡荡,功业是永垂不朽的,青史留名,万世都在颂扬你的功业,此生足矣!”
顿了顿吕惠卿又道:“古话‘兵败言微’,党项以军功起家,如今一败再败,其酋威信大减,实当取之时了。”
章越笑道:“本相省得。”
说完吕惠卿起身告辞。
临别之际,章越送吕惠卿出府。
吕惠卿道:“听闻丞相惜笔墨如金,赠一副字给我,也好传之子孙。”
章越心知吕惠卿向自己索要墨宝,这也是一张护身符。
章越不置可否而是道:“持正走了,如今我只有吉甫你这位故人了,好自保重。”
说完章越目送吕惠卿上了马车离去。
数日后吕惠卿面见天子,论熙宁时执政旧事,自承当初在手实法等事上办得颇为激进,这件事上办得不妥。
天子宽慰了吕惠卿一番,仍留任其河东路经略使一职。
吕惠卿返回河东数日后。
得了吕惠卿提供的罪状后,朱光庭上疏弹劾邓绾,邓绾则再贬,并剥去待制之职。
随即章越赠了吕惠卿一副字,命人送至太原。
上书‘成事不说,遂事不谏’。
落款上写着‘章越赠吾兄吉甫’。
数日后吕嘉问回朝出任工部尚书。
吕嘉问与吕公著有隙。当初叛出吕家门墙投靠王安石,被吕公著列为‘家贼’。
章越其实知道此事另有隐情,世家之事不可将鸡蛋放一个篮子。他章家不也是如此。
让吕嘉问回朝既是对付吕公著,同时也是留一个底线。
没错,吕公著是君子,还是章越姻亲,如今却是章越政敌。
但朝堂上斗争这事从不管你是不是君子小人,到底是不是姻亲。
……
元祐三年的省试取进士六百零八人。
这是宋朝开科举后取士最多的一年。
经过太学的‘以义取士’后的元祐新臣,逐步进行官场换血,将‘嘉祐熙宁元丰’旧臣全部换上新鲜血液。
章越本打算将权知贡举之职授予苏轼。他看重苏轼,希望他能如嘉祐二年榜时欧阳修知贡举那般,也选出一科千年一遇的人才。
但苏轼则一直反对从熙宁一直以来的经义取士,而是坚持以文章诗词取士。
章越知道苏轼始终反感‘经义取士’之物,认为王安石搞出这一套来简直是祸国殃民。苏轼当年就对章越说过,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其实源出于王氏。
王氏之文未必不善,而患在好使人同己。
苏轼的话永远是那么一针见血,章越感觉好像唐宋八大家后,文学水平确实下降了一个档次。这方面似乎明清以程朱理学取士的八股文,要背不少的锅。
苏轼坚决向章越反对,并表示若不改作文章取士,他便不出任这一次的知贡举。
苏轼认为章越会如以往那般向他妥协。
哪知这一次章越见说服不了苏轼便作罢,决定另选他人。
另一时空历史上这一次科举,苏轼处境却很为难。虽说如苏轼之意以文章取士,但因旧党内部倾轧,朔党和洛党一直攻讦苏轼,所以苏轼连自己的得意门生李廌也不敢录取。
最后导致了李廌一生没有为官。
苏轼既是推辞,而苏辙,程颢则分别兼着礼部尚书和太学祭酒的职务,无法主持科举。
所以章越决定用蔡卞出任权知贡举,这也是为蔡卞以后铺路。
事实上章越选择蔡卞作为替手,陈瓘,曾布皆颇有异议,甚至连亲兄弟蔡京也不支持。
蔡京想单干,独挑大梁。而对于蔡京,章越就是没办法不喜欢这个人。
而这一次省试所取六百零八人中,太学出身或地方州县出身的学子则有三百八十八名,这人数远远胜过章越当年科举时,也胜过熙宁元丰任何一个时期。
明朝的‘科举必由学校’也是如此。
汉唐朝廷皆倚重士族,故有东晋时王与马共天下之语。
而宋起开始逐步纳入寒门进入统治阶级。
而到了明清时,贫民初步进入流动。
明清科举很少有‘在野’的读书人考取进士。除了官学,章越也支持民间办学,以书院的形式考取,当然书院必须先经过朝廷的认可。
在过去一年内,因‘考成法’不称职职丢官或致仕的官员达到了一百三十多人,之后再上报尚书省又审一遍,最后才减至七十余人,科举扩招也是需要人来填补所缺。
每逢科举,必有事发生。
元丰八年省试,蔡卞为同知贡举结果因考场着火,差点被罢。当时除了蔡卞,蔡确心腹何正臣是知贡举,那场火被新党怀疑是旧党故意放了的,要倒新党的台。
同样这次省试落榜之人大肆抨击,认为朝廷过于倚重于太学。
这背后也是新党旧党中失意之人在兴风作浪。不过这样不实言论过了一阵就平息了。
省试之后,蔡卞在省试中的出题《论“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也在官场上也引起了不小的争议。
这一策论题目,章越是非常明白了。
蔡卞不愧懂得自己心意,恰如其分地言明章越主动收服汉唐旧疆,开拓进取,则促进对内变法之义。
那么法家拂士是何人?
也是一个命题。
省试题目拟定后,冯京首先在天子面前言蔡卞所拟题目不妥,不是章越入朝后调和新人旧人的目的。
而蔡卞则道,法家拂士并非言战国时的法家,而拂士是贤士,并无他意。
但冯京与蔡卞急争,最后不和而去。
而苏轼见冯京走了,也觉得意见没有被章越采纳,于是也自请出外。苏轼除了这次文章取士意见没被章越采纳,同时与程颐也处不好。程颐的洛党一直攻讦苏轼。
甚至章党内部也有人觉得苏轼【骤居高位】不妥。
你在元丰时到底有啥功劳?只是在司马光要废除免役法时,为新党说了几句公道话而已。
甚至也有些持中之见,认为苏轼与王安石一般,作个翰林学士足矣,以后要出任宰相则有所欠缺。
换句话说翰林学士已是到头了。
面对苏轼的请求,章越没有直接答允,而是趁着一日休沐将苏轼唤至自己府上。
数日后,章越欲与苏轼面谈。明日约定,苏轼今日便早早睡了。
苏轼素好养生,他入睡前,在床上舒展四肢,使其完全放松,若哪不适,便按摩一会。
最后调匀呼吸,心亦静下来,再有哪里不适也不随意动弹。
五更起床后苏轼神清气爽,然后命人梳头数百遍,自己在椅上趟一会,想想自己的事,无论是上朝或居家,苏轼这么多年都是这般过的。
苏轼有句话,无论如何都要五更前起,五更到日出前那段功夫才是自己的。
日出以后,你整个人和身体都是公家的。
为翰林学士后,朝堂倾轧,公务繁忙,苏轼在椅上趟了这片刻功夫,对他而言乃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
之后苏轼动身。
嘉祐时苏洵在宜秋门外购置的宅子这么多年了早已卖掉,如此苏轼在城西新买了宅子,而苏辙出任礼部尚书后,也在城西费了九千贯买了座宅子。
兄弟二人住得极近,平日相互往来,又都是朝堂上显贵,受人尊重,与熙宁时落魄,元丰时朝不保夕,又是另一个滋味了。
苏轼到了章越府上后,章亘亲自迎上前去。苏轼非常喜欢有才俊后辈,对章亘从来当作自家子侄看待。
章亘对苏轼也是以师长,以叔伯看待,同时他与苏迈等关系也很好。
二人边说边聊,章亘抓住机会向苏轼请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