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履,沈括,许将闻言都露出了笑意。
黄履道:“我这就去办!”
黄履走后,章越对二人道:“军争之事,最要紧是两国从上到下的信心。正如下棋要轻,没有把握不易下重手。”
“兵败之后,一战不如一战乃常有之事。故吕吉甫有句话与我说得极是,那就是‘兵败言微’。那么反过来就是‘兵胜言重’。”
“李秉常兵败之后,无论进不进京,对他而言都一样。但是咱们是礼仪之邦,有些话还是要讲在前面!”
沈括笑道:“如丞相所言,但凡什么事,咱们都先干了再说。”
“往哪里走都是朝前走!”
众人闻言都笑了。
黄履道:“朝廷还是要节用,皇太后要修瑶津亭,又是修两宫宫室,这钱已是费了两百万贯,但昨日告知皇太后寿辰今岁要大办,这预算还要加增一百万贯。”
说到这里,众人脸上都没了笑容。
皇太后修完园子,还要办大寿啊。
章越沉吟,这时候向太后来掣肘,之前要修园子,而今办大寿,就是怕自己多事。
历史上张居正对李太后也是有求必应的,不过话说回来,自己也怕落得与张居正一般。
这顾命大臣着实不好当啊。
许将愤慨言道:“天下还未平定,便兴此奢华之举,往往都是国家衰败的前兆。”
“以财力而论,现在西征确实并不宽裕,是不是请陛下转圜。”
章越点点头,许将所言确实有此担忧,天下未定朝中便有马放南山,歌舞升平的意思。
还有朝臣嫌自己多事,差不多就可以了,难道真要完完全全完成先帝遗愿。
章越道:“陛下在此间也是难做。”
“之前攻下灵州,也是太后陛下全力支持,拨下两千万贯之内帑。而今皇太后问朝廷用钱操办大寿,亦无可厚非。”
“不过禀告皇太后,明岁她四十五岁寿辰到时候必是大办,今年先紧一紧。”
章越送数人出门,片刻后沈括去而复返对章越道:“丞相,有一句话我在心底不吐不快。”
“下棋者争先,此乃灭夏最好良机,错过此时,就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自古大道以多歧路亡羊,学者以多方丧生,还请章公立下决断。”
章越闻言知道,沈括引用列子典故劝诫,杨朱有只羊丢了,他沿路去找,结果看到岔路,不知羊往哪去了于是崩溃了。
下句也是学者以多方丧生,才智之士也因权衡太多,最后丧失了几回。
章越想到历史上宋朝用几十年之功,终于将战线推行到横山,当时普遍预计不过二十年,便可灭夏。
但是之后爆发了靖康之事,几十年心血毁于一旦。
虽说时间能解决很多问题,但恰恰不可忽视了时间也是最大的成本。眼下一直积累优势,但拖延下去三十年后再灭了党项也没有意义了。
章越握住沈括之手道:“多谢存中良言相告。”
章越回到屋中,却见黄履留着。
“安中兄,有何良言?”
黄履喝了口茶,将茶碗重重一放道:“我昨夜看晋书王敦传,看得我是半夜睡不着觉。”
章越闻言伸了伸手示意跟在一旁的章亘退下。
章越道:“安中兄看出什么名堂来了?”
黄履道:“王敦病重时,大将钱凤问王敦后事。”
“王敦曰:“非常之事,岂常人所能!我死之后,尔等莫若解众放兵,归身朝廷,保全门户,此计之上也。”
“退还武昌,收兵自守,贡献不废,亦中计也。”
“或者及吾尚存,悉众而下,万一侥幸,计之下也。”
“最后钱凤选了下策。”
“而今章公若灭党项之后,选何策呢?”
章越看向黄履骂道:“我岂是王敦之辈。”
“可一旦灭了党项,这三条路便由不得公不选了。”
章越闻言心知,王敦当时是进一步就能当皇帝的地步,其说得上策就是其党羽全部交出兵权,保全门户。
中策就是拥兵自保,与朝廷分庭抗争。
下策就是最后一搏,起身作乱。
黄履言下之意,一旦你灭了党项后,就达到了王敦当时权势的地位,你章越要怎么选?
当然王敦的部下钱凤最后说了一句‘公之下计,乃上策也。’
他们选了王敦的下策。
而王敦当时已没有办法,控制党羽。
而章越就算退位了,也有其政治资产或其继承的政治资产在。
这与古惑仔差不多,下面的兄弟要吃饭。
章越对黄履道:“安中,古往今来权位再高也就那么回事。”
“帝王将相之烦恼,较之常人一样不少。”
“知足矣了。日后你我兄弟二人泛舟垂纶不好吗?”
黄履嗤笑道:“你章三郎倒是看得开,怕是下面有人要为钱凤。”
章越闻言默然片刻,岔开话题道:“眼下一切以大事为绳,如今皇太后,吕晦叔都再三反对用兵之事。”
“若是提前西征,需吕晦叔先出外方可!这般皇太后在外廷没有宰相支持,便是反对也是无用。”
黄履道:“吕晦叔是君子,还是你姻亲,然挡了你的路也不得不出外。”
章越笑着摇了摇头:“为报先帝知遇之恩,临终之托付矣!”
黄履笑着摇头道:“你还是士为知己者死那一套。”
“什么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可笑,可笑。”
……
黄沙拍打着窗棂,李秉常枯坐案前,宋朝敕令摊在眼前。
“入汴觐见”。
敕令上措辞极为严厉。
李秉常闭眼,几年前灵州陷落时,宋军已隔河窥伺兴庆府。
定难三州割让,如抽去了党项主战派的脊骨。
而今归附宋朝的拔思巴部的草原兵马,更在克夷门外对陪都定州虎视眈眈。
大门洞开,沙尘卷入。
国相李清须发沾尘谏言。
“陛下!所谓汴京万邦来朝是假,这请君入瓮方是真!辽使萧禧尚且惧怕宋朝威势,高丽使臣也是唯唯诺诺——您若去,便是党项末主啊!”
话音未落,老臣嵬名济拄杖抢进,身后一群大臣拜倒:“宋人阳谋狠毒!若是抗命,怕有说辞,可陛下入汴等同于自解甲胄!党项立国百年……”
“百年基业?”一声冷笑截断,大将仁多保忠刀鞘重重顿地:“灵州沦丧时,诸位谁有退敌良策?现在拔思巴部倒戈宋廷,克夷门朝不保夕——此刻抗命?”
“仁多将军是要陛下做阶下囚吗?”李清怒目相视。
“我要得是党项存续!”仁多保忠道,“辽国自顾不暇,阻卜叛乱牵制其精锐;从邸报上看,宋廷正行方田均税法、清丈江淮田亩,未必真能放手北顾,此时激怒章越,大军旬日可至!臣请陛下暂入汴京周旋,否则遭至兵祸,悔之晚矣。”
李秉常抚过敕令上冰冷的玺印。
“我等如此屈辱,尚换不回宋廷对我等信任,意欲置之死地。”
“与其受辱,倒不如索性与宋朝拼了!”
“我等破釜沉舟,死中求活,倒不怕与宋军一战!”
不少年轻的大臣纷纷道。
“拼了?”
李清看向大臣们,如今双鬓斑白的他,当年他也是这般热血上涌的一人。
何况他是汉人所以在党项人中更需要这般证明自己。
但他眼下清晰地清楚,所谓决战派与投降派其实是同一回事,不过是一墙之隔罢了。因为他们都在与宋朝拉锯对峙之中,已是沉不住气,逐渐失去耐心了,甚至产生了绝望。
图个一了百了。
一旦底牌揭开,他们清楚地知道打不赢了,立即转为歇斯底里。
因为他们忍不住受不了,宋朝这样日拱一卒,步步紧逼的手段,所以才打算孤注一掷。
反观宋军从今日攻一城,明日下一州中,早已锤炼对战争必胜的信心,并且大量兵卒和将领得到了锻炼,与当年李元昊大量精锐被歼灭的宋军不可同日而语。而他们则是漫长枯燥的等待和毫无任何结果的反馈。
身为宰相的李清出班言道:“陛下,宋廷之中,章公以诸葛武侯自命,以伐我大白高国之事而压制朝内异论。”
“然我大白高国一去,亦有何用武之地?”
“只怕诸葛武侯不成,唯有成曹孟德。若不成曹孟德,以他近来清田揽权之手段,怕是有人饶不了他。”
李秉常道:“这不是汉人所言的养寇自重?”
李清道:“可以遣使说明利害,陛下决不可入朝,但在面上再推让少许。”
众臣听说后,皆摇头认为李清之论不靠谱。
又争议了一番后,决定对宋朝答复,国主李秉常正在生病,等病好之后再赴京。
另一面与宋朝交界之处修筑城垒,并抓紧备战。
李清离去后浑然没有注意皇嗣李祚明的神情。
李清颓然返回了府上。
即便是党项国相,李清的居所依旧简陋,这与党项热于享受的国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唤曼娘来!”
片刻后一名清丽的女子来到居室中央。
“跳一支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