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事上,章越就没有太具体插手了。
说实话,章越也承认自己在军事上是个庸手,这点王韶当年就屡屡评价过,不用多言了。
但是外行指挥内行,也是有办法的,就是抓住两点,一个赏罚,一个是识人。
打仗我不会,识人总会吧。
识人用人,不是说简单择其善者用之,不善者罢之,而是尽量地让所有人各尽所长。比如马谡是一个优秀参谋,你诸葛亮非要让他统领一军,委以重任。最后出了差池是马谡的责任,还是你诸葛亮的责任?
平日看人就要学着先看人长处,再斟酌其短处,慢慢培养出观人用人的经验。
然后就是赏罚,用人最忌讳的就是,善善不能用,恶恶而不能去。
然后就是诸葛亮所言赏不逾时,刑不择贵。
司马法中也讲了,赏不逾时,欲民速得为善之利也。罚不迁列,欲民速睹为不善之害也。赏罚的即时性一定要办到。
阵前斩将,杀人祭旗,微功必赏。
这一点上吕惠卿就非常出色,程颐就多次说过,他曾在路上等候吕惠卿一夜结果没见到,原来吕惠卿御下极严,百余人骑马经过时竟然一声不闻,程颐等了睡着了也没听见任何响声以至于错过。
所以吕惠卿治下河东兵马军纪严明,但这点放到官场上,结果就是恨他之人恨之入骨,喜他之人甘甜如蜜。
章越素来与吕惠卿反其道而行之,但治下也是失之于宽。
不过不同性格的人办不同的事,章越显得谨慎,都堂会议上他往往不言语,等到众人商量差不多了,他才拿出一些意见。就算他后来身居宰相了,也是这般。
章越极少会力排众议,常常在会议事前就试探各人言论,再在都堂上均衡了各方之论,最后制定一条可行之方案。
所以即便反对变法的吕公著,司马光,冯京等在清楚朝廷变法既定路线不可更改下,也赞同由章越来出任这个宰相。
军事上的事,章越下方将领们去办,后勤上章越交给章亘来办。现在他幕府中汇聚了各样人才,其中还有近半来镀金的。
章越也一概收入门下,官场讲得就是源远流长,一直在场的能力。
宋朝实行科举制后,世家一两代不出官员,就不免就阶层下滑,人走茶凉。而这一次攻伐党项,很可能是近年来,朝廷最后一次大规模封官许愿的时候了。
以往章越领兵时,一日三迁的官场神话比比皆是,堪称横班满地走,朱袍多如狗。而今得知章越再度挂帅。各路人马都是争着将家里的子弟往章越这里塞,千方百计地走后门。
你可以质疑世家的人品,但不要质疑世家的眼光。
为何众世家们明知辽军介入下,仍将赌注都押在章越身上?
当然世家要借重章越,章越也要借重衙内们的关系门路,以及他们背后父兄资源。
官场上十个说你好话,往往不如一个说你坏话。自己拥重兵在外,朝堂上都靠这些人说自己好话。
为官尽可能还是厚道一些,虽有天子剑在手,斩杀三品以下官员不用请旨,但章越办事上先讲个你情我愿,万不得已的时候再请出天子剑来。
当然幕府里衙内多了,章越也是有些处不来。他从底色来说还是出身寒门,所以与黄履,郭林肯定是比韩忠彦,文及甫而言更亲近些。他平日更喜欢放开手脚与人吃酒,也不喜和衙内们谈论风雪月,诗词画茶。
他让章亘出任幕府的机宜文字,与二代们打交道。
至于幕府中寒门出身的官员,也不可能尽善尽美,只要你有可以提供的价值,章越自也是愿作他们的贵人。不然也只能是牛马或耗材了。
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
数日之后,党项使者团队,或者说是向大宋请罪的团队抵达长安,此时是十一月的朔日,据大宋全面西征以不到五日。
这一支党项使者团队从西向东一路上看到源源不断的兵马和庞大的车队,日夜川流不息地从他们身侧经过西进而去。本来出使团队的党项官员都抱着些自欺欺人的念头,此刻都有些幻灭了。
甚至党项使者假装询问一名士卒,士卒也只是直言不讳告诉他,他们要西进灭亡党项,与契丹人作战。
看着宋军士卒,有的流露在脸上的跃跃欲试以及兴奋,甚至视死如归。他们清楚明白,整个大宋已经投入了战争模式,两国之间已是没有转圜了。
不过他们还是继续东行,既奉命出使还是要将流程走完。
抵达京兆府后,宋朝对他们还是肯客气,以使者的礼节款待了他们一顿丰盛的酒饭,还用金银器物为食具,同时还请了舞乐,这一切与两边和平时,宋朝接待党项的礼仪没有区别。
一直到了次日,章越便接见了他们。
党项使者向章越道:“昨日多谢司空的盛情款待,深感大宋实为礼仪之邦。”
章越却对众人直言道:“我们大宋是礼仪之邦,外交以礼仪之事来办,是给礼仪一机会,不是我必须要这么办,你若不按照我们的礼仪来办,我们便换一套手段。”
党项正使嵬名使罗问道:“敢问司空言下之意,是不是我们大白高国与大宋之间是否还有最后和平的机会。”
“司空执政后,国主一直对司空恭顺有加,还请司空念在这点上给两国军民一个生机,还天下一个太平。”
章越道:“诸位可知何为圣人?就是用自己规矩为天下定下经纬,而不从者则视为贼寇。”
“党项不服从于王化久矣,数次犯下大错,违背我大宋,而今本朝天子认为,你既不肯遵守规矩,再讲道理已是无用,故兴兵讨伐。还请转告贵主,只要他答允白服入汴京谢罪于天子,则本朝兵马虽发但一切可谈。”
国主身着白服入京谢罪,这条件比当初更苛刻了,但也不是完全封死谈判的路。
正使嵬名使罗欲说话,却见副使遇乞赏成已起身道:“我通晓汉文有句话是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司空以己意凌驾于百姓之上。”
“以两国百姓为刍狗,成就一己功业之私,岂非大盗。”
章越闻言看着遇乞赏成道:“副使,你离开兴州时,妻儿如何送别?”
“送至离城十里,依依不舍。”遇乞赏成是个老实人,如实回答道,他此去心怀死志,妻儿何尝不知,岂是用依依不舍来形容。
“副使,一路从兴州而来,所见我大宋河山如何?”
“丰盛壮丽!”遇乞赏成答道,他们想起一路上所见宋朝的百姓们忙着秋收,庄稼地麦穗金黄,重重地垂下,远处高山大河不胜壮阔。
“抵我京兆府觉得如何?”
“虽未闲逛,但也知百姓富足。”
遇乞赏成虽住在馆舍,但耳边商贩的叫卖声从早到晚都没停过,可以想象出街市上熙熙攘攘的景象。
章越叹道:“是啊,这太平日子谁不想要,可是……可是李元昊当年兵临渭水,遥指长安时,又是什么景象呢?”
“司空你……”遇乞赏成怒道。
章越道:“而今本朝京兆府以西的百姓能如此富足,是因这些年来,两国相争,我们大宋一直在赢!”
“本相一直记得韩魏公耿耿于怀,当年兵败好水川之事,孤儿寡妇拦马索要丈夫父亲。如今将士不会有枉死于外之事。”
“我大宋有最好的土地,亿万的百姓。而我是大宋的宰相,要为这片土地和这里百姓谋福祉,开太平!而贵主多行不义,屡屡败战覆军陷城而不自省,本相亦有吊民伐罪之责!”
章越闻言顿了顿道:“看来你们还没有想好自己的处境,听不进我的话,那么只有由让兵马来讲道理。”
“你们可以去汴京朝见天子,但得到的答复也是一样。”
“我劝早早回兴州,禀告贵国主,替本相问一句,汝有五十万大军吗?迟了……路就难行了。”
嵬名使罗和遇乞赏成二人闻言面面相觑。
二人告退后,嵬名使罗和遇乞赏成商量。
“我携国书入汴都朝拜宋君,你返回中兴府禀告国主消息。”
遇乞赏成闻言摇头道:“你去不去汴都递国书都是一般,不如与我一起回中兴府……难不成……难不成……你要入汴都降宋?”
遇乞赏成抬起头正好看到了嵬名使罗茫然和心虚的目光。
“你……”遇乞赏成大怒,旋即颓然坐下。
嵬名使罗道:“你也知道国中的情况,今日更知赢不了的。再说嵬名诈明与我有旧。”
“那个降宋的叛徒!”遇乞赏成大骂。
嵬名使罗道:“你错了,嵬名诈明何尝不是为我大白高国的存续找另一条出路呢?”
“或者你换等眼光,既是都身在山谷了,那么怎么走都是往上走,但身在山顶就不同了。”
说到这里,遇乞赏成无言以对,而嵬名使罗则道:“你回去吧,你家小还在中兴府,国家如今还要得你。国主身边不能没有忠臣!”
十一月五日,宋军五路齐出讨伐伪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