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喂!还……还买了大油!」
奶奶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夸张惊喜,「这……这可真是……太好了!太是时候了!有了这猪油炖鱼,我的老天爷,那味道还不得香飘十里,把胡同口的老馋猫都引来啊!」
她立刻放下手中的剪刀,慌忙在身前那满是鱼鳞和血污的围裙上擦了擦手,就要过来接阳光明手中的竹篮和那罐猪油:
「来来来,好孙子,奶奶帮你弄,这炖鱼的火候、下料的先后,奶奶最拿手了!保准炖得入味!」
阳光明却微微侧身,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她伸过来的手,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但语气却带着坚持:
「奶奶,您继续收拾鱼就好,等会儿,这鱼还是我自己来炖吧。
我爹腿脚不便,心情也不好,口味有点叼,我想按他平时习惯的口味,多用一些浓油赤酱,让他吃得顺口点,也好得快些。」
他这话说得合情合理,既点明了是为了父亲的身体,又隐含了不容旁人插手的意思。
奶奶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尴尬和不自然。
她讪讪地收回手,在围裙上无意识地搓了搓,随即又挤出了更大的笑容,连连点头:
「行行行!你说得对!你爹是病人,是该紧着他的口味来!
你们年轻人有年轻人的做法,你自己来,也好,也好!我……我这就快收拾完了!就剩最后两条了!」
她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立刻重新坐回马扎,抓起剪刀,对着那条鲤鱼头更加用力地剪了下去,仿佛在发泄着某种情绪。
阳光明不再多言,提着竹篮,径直走进了旁边那间充满潮湿霉味和陈年油烟的灶间。
灶间里常用的厨具都在,因为一家人还要做饭,并没有拿去典当,最重要的就是那口灶台上的大铁锅。
他熟练地舀水刷锅,然后生火。
干燥的茅草和少量的柴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橘红色的火苗跳跃起来,驱散了昏暗。
他将那罐猪油舀了一大勺放入锅中。
白色的膏体在热力的作用下迅速融化,变成清亮的油脂,散发出诱人的荤香。
这香气对于长期缺乏油水的肠胃来说,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奶奶在院子里闻到这股味道,动作都慢了下来,忍不住深深吸了几口气。
爷爷也微微眯起了眼睛,似乎在品味这久违的,代表着富足与安稳的香气。
阳光明将奶奶已经初步处理好的,属于大房的那部分鱼肉——主要是去了鳞和内脏的鱼身,以及那些小杂鱼和河虾——分批放入锅中煎炒。
刺啦一声,热油与鱼肉碰撞,激发出更加浓郁的香气。
他小心地控制着火候,烹入酱油和醋,再加入适量的盐和清水,盖上沉重的木头锅盖,改为小火慢炖。
很快,更加鲜香的味道从锅盖的缝隙中逸散出来,弥漫在整个小院,甚至飘到了胡同里。
这香味,与院子里原本的破败、绝望的气息格格不入,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温暖而饱足的梦。显得如此奢侈,如此不真实。
天色在等待中渐渐昏暗下来。
奶奶最后的收尾工作,也收拾利索,她看着那半篓子鱼头、鱼尾、内脏等物,脸上露出了心满意足的表情,开始盘算着怎幺分给两个小儿子家。
鱼炖好之后,光明询问爷爷,是打算等会儿过去一起吃饭,还是盛出两碗留下。
不等爷爷开口,老太太就表示,还是盛两碗鱼留下吧,就不过去添麻烦了。
爷爷没有出言反对,光明也就听从了老太太的建议,盛出满满两大碗鱼,留给爷爷奶奶吃。
这时,院子里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
出去挖野菜的大军回来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阳光明的母亲楚元君,她一手紧紧牵着脸色蜡黄的小女儿静仪,另一只手拎着个半满的,看上去分量并不是很重的竹篮,满脸是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沮丧。
阳静婉默默地跟在母亲身后,同样的小脸煞白,嘴唇干裂,脚步虚浮得像是踩在棉花上。
她们的身后,是二婶、三婶以及她们各自的一群孩子,个个都是面黄肌瘦,眼窝深陷,篮子里也只有半满的野菜。
忙碌了大半天,几乎走遍了城外所有可能生长野菜的角落,收获却如此微薄,甚至不够一家人塞牙缝的。
城外的每一寸土地,都早已被无数波饥饿的人们像篦子一样反复搜刮了无数遍,能吃的,不能吃的,几乎都被掘地三尺。
收获不如预期,绝望的气息,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笼罩在每一个归来者的脸上和心头。
然而,就在他们踏进院门的一刹那,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猛地停住了脚步,不约而同地用力吸着鼻子。
「什幺味道?咋这幺香?」二婶首先失声惊呼,眼睛瞪得如同铜铃,脸上的疲惫瞬间被惊疑取代。
「是肉香!是炖鱼的香味!好香啊!」三婶那个十岁左右的儿子,猛地挣脱母亲的手,指着灶间的方向,口水几乎要顺着嘴角流下来,声音里充满了渴望。
楚元君疑惑地看向主屋门口,正好看到儿子阳光明用抹布垫着手,端着一大盆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炖鱼,从灶间里走出来。
「娘,静婉,静仪,你们回来了。」阳光明将手中的盆小心地放在门口一个闲置的石磨盘上,迎了上去,很自然地接过了母亲手中那空荡荡、轻飘飘的竹篮。
「光明,这……这鱼香味是……是咱家……」楚元君难以置信地问道,目光在儿子沉静的脸上和那盆诱人的炖鱼之间来回移动,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是我炖的鱼。」
阳光明语气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下午我去河边,运气好,捞到些鱼。卖了一部分换钱,剩下的就拿回来炖了,正好给爹补补身子,也让大家一起吃点。」
他言简意赅,没有当着这幺多眼巴巴的亲人的面细说过程,但话语中的意思却清晰无比——这鱼,是大房的,但今晚,大家可以一起吃。
这话听在刚刚经历了一天徒劳奔波、饥肠辘辘、近乎绝望的楚元君和两个妹妹耳中,简直不啻于仙音妙乐!
静婉和静仪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黑暗中点燃的星辰,紧紧抓住母亲的衣角,仰着苍白的小脸,眼睛里充满了不敢置信的渴望和祈求。
而二婶、三婶等人听到这话,脸上顿时露出了极其复杂难言的神色。
有震惊,有难以置信,有赤裸裸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羡慕,还有一丝丝难以掩饰的酸溜溜的嫉妒。
这年头,谁能不声不响地弄到这幺多鱼,还能用猪油炖上?这老大一家,难道是走了什幺大运?
老太太这时适时地提着她那半篓子「战利品」走了过来,脸上带着炫耀的笑容,对二婶和三婶说道:
「光明这孩子,是有点运道,也是他能干,捞了不少鱼。
你们看,我拾下来的这些鱼头鱼尾,杂七杂八的也不少。
你们两家拿回去,也熬点汤喝,让孩子们都沾点荤腥,解解馋。」
二婶和三婶的目光,立刻如同饿狼般,被那半篓子鱼头鱼尾吸引了过去。
虽然只是下脚料,但在她们眼中,这依旧是难得一见的美味!是能让孩子眼里放出光来的好东西!
两人的脸上,瞬间堆满了感激的笑容,连声道谢:
「谢谢娘!还是娘想着我们!」
「哎呀,这可是好东西,熬汤最鲜了!」
俩人几乎是抢一般地从老太太手里接过了篓子,然后便开始凑在一起,小声而急切地商量着怎幺分配这些「宝贝」,生怕自己家吃了亏。
楚元君看着这一幕,心中已然明白了大半。
她心里有些不舍,但更多的是对儿子的心疼和此刻能有鱼肉吃的巨大庆幸。
她没说什幺,只是用力拉了拉两个女儿的手,对阳光明低声道:「咱们……先回屋吧。你爹该等急了。」
阳光明点点头,对奶奶说道:「奶奶,锅已经腾出来了,留给您和爷爷的两碗鱼,就放在灶台上,火也没灭,两个婶子要用灶台的话,现在就能用。
我刚买来的油盐酱醋,就在旁边放着,两个婶子都可以用,不用和我客气。」
当着两个婶子的面,阳光明又问了一句:「现在饭已经做好了,奶奶您要不要跟我们回去一起吃?」
老太太此刻心思全在如何分配那半篓子下货上,闻言连连摆手,语气甚至带着几分催促:
「你们赶紧端回去吃!趁热!
我们老两口……就不过去给你们添乱了,随便弄点吃的就行。」
已经让过,阳光明不再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