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再次走进灶间,分了两趟,才将两大盆炖鱼端回自家的屋子。
那浓郁勾魂的香味,一路飘散,几乎勾走了院子里所有人的魂魄,留下了一片吞咽口水的声音和复杂难言的目光。
回到自家屋子,油灯已经被阳怀仁摸索着点亮。
豆大的火苗在灯盏里摇曳不定,勉强驱散了一小片黑暗。
与之前死气沉沉的昏暗不同,此刻的空气中,充满了令人心安的食物香气。
阳怀仁靠坐在炕沿,看着儿子端进来两大盆香喷喷、热腾腾的炖鱼,那双因为伤病和愁苦而浑浊不堪的眼睛里,终于迸发出了真切的光彩,脸上露出了分家以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带着欣慰和希望的笑容。
「都回来了?好!好!快,赶紧的,都趁热吃!」
他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难得的轻快,忙不迭地招呼着疲惫不堪的妻子和两个眼巴巴的女儿。
楚元君和两个女儿看着盆里那些去了头尾、收拾得干干净净、在浓稠的汤汁中微微颤动的鱼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景象,比她们一路上最奢侈的想像还要好!
不仅有鱼,而且还是如此「奢侈」地只吃最肥美的净肉!
那白嫩的鱼肉,酱色的汤汁,漂浮着的油花,无一不在冲击着她们饥饿的感官。
「这……这真的都是光明你……捞上来的?」
楚元君声音颤抖得厉害,她看向儿子,目光里充满了不可思议,又转向丈夫,寻求着确认。
阳怀仁用力地点着头,脸上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光彩,「是啊!都是咱们光明有本事!你是没看见,那一篓子,满满当当的!
快别愣着了,赶紧吃!静婉,静仪,快,拿碗筷!都坐下来吃!」
阳光明早已将家里仅有的几个缺口碗,和几双长短不一的木筷子,摆放好。
他拿起勺子,给每人都盛了满满一大碗鱼肉,汤汁几乎要从碗边溢出来。
两个小姑娘接过沉甸甸的碗,感受着从粗陶碗壁传来的温热,看着碗里白嫩诱人的鱼肉,闻着那直冲灵魂的香气,再也忍耐不住。
也顾不得烫,小心翼翼地用嘴唇碰了碰,然后便迫不及待地吹着气,小口小口地,却速度极快地吃了起来。
鱼肉入口,那股鲜香滑嫩的滋味瞬间在味蕾上炸开。
猪油特有的醇厚丰腴包裹着鱼肉,酱油赋予了咸鲜的底味,醋恰到好处地化解了最后一丝腥气,只剩下满口的鲜香。
这仿佛是她们记忆中,从未品尝过的极致美味!
幸福的暖流顺着食道滑入空瘪许久、几乎有些痉挛的胃袋,带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无比实在的满足感和慰藉。
两个小姑娘吃得头都擡不起来,腮帮子被塞得鼓鼓的,小嘴周围沾满了酱色的汤汁,苍白的小脸上终于泛起了属于孩子的健康红晕。
楚元君也颤抖着手,夹起一块鱼肉,放入口中。咀嚼了两下,她的眼眶瞬间就红了,鼻尖酸涩难忍。
她赶紧深深地低下头,假装被热气熏了眼睛,用袖子慌忙地擦拭着,借着喝汤的动作,掩饰那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这不仅仅是食物的味道,更是心中的希望,是儿子用他还显稚嫩的肩膀,为这个风雨飘摇的家,硬生生撑起一片天的证明!是绝处逢生的狂喜和心酸!
阳怀仁看着妻女吃得如此香甜投入,自己却迟迟没有动筷。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眼眶也有些湿润。
他看向坐在灯影下、面容沉静的儿子,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感慨和一丝愧疚:「光明,你也快吃,别光看着。今天……真是辛苦你了,爹……爹没用……」
阳光明笑了笑,也端起属于自己的那一大碗鱼肉,语气轻松地说道:
「爹,您说这些干嘛,咱们是一家人。快吃吧,凉了腥气就重了。」
他夹起一大块没有小刺的鱼腹肉,放到了父亲的碗里,「您多吃点,这肉好消化,对腿伤恢复也好。」
一家人就这样围坐在昏黄跳跃的油灯下,默默地,却又无比专注地吃着,这顿来之不易的在当下堪称丰盛无比的晚餐。
屋子里,只剩下细微而满足的咀嚼声、喝汤的吸溜声,以及偶尔因为鱼肉太烫而发出的抽气声。
没有人说话,所有的语言都化作了对食物的虔诚和享受。
空气中弥漫着鱼肉的浓香、猪油的荤香,以及一种名为「希望」的温暖而踏实的气息,渐渐驱散了往日里弥漫不散的霉味和绝望。
外面的世界,依旧是一片黑暗和破败,远处偶尔传来几声野狗的吠叫和不知谁家孩子的啼哭,更添凄惶。
但在这间小小的简陋不堪的屋子里,在这盏如豆的灯火照耀下,仿佛有一道温暖而明亮的光,顽强地透了进来,照亮了每一个人的脸庞,也照亮了前路。
吃过晚饭,楚元君带着两个女儿,快速地收拾好碗筷。
两个小姑娘的脸上,依旧带着如梦似幻的喜悦和满足,时不时舔舔嘴角,回味着刚才那前所未有的美味。
静仪甚至偷偷打了个饱嗝,连忙用手捂住嘴巴,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母亲和哥哥,眼睛里却满是亮晶晶的笑意。
楚元君脸上也带着一种久违的柔和的光彩,开始就着油灯微弱的光芒,仔细地收拾今天挖回来的野菜。
她将那些干瘦发黄的野菜叶子一根根捋顺,抖掉根部的泥土,准备明天早上熬成糊糊。
虽然有了今晚这顿扎实的鱼肉打底,但明天的食物依旧是个问题,丝毫不敢浪费。
一边收拾着,她一边忍不住再次擡起头,看向儿子,声音轻柔地再次询问:
「光明,你跟娘再说说,下午到底是咋回事?娘这心里,总觉着跟做梦似的。」
阳光明在母亲身边坐下,又将那套精心准备的说辞,更加细致、更有条理地讲了一遍,一直说到去药铺里给父亲抓药。
他讲得条理清晰,细节生动,语气平稳,由不得人不信。
当听到儿子说,坐堂大夫在听他详细描述了伤势后,判断丈夫的腿骨并未受伤,只是筋肉损伤严重,瘀血阻塞,用了对症的膏药和药油后,好好将养,一个月左右就能基本恢复,下地慢行后。
楚元君一直紧绷着的心弦,终于「嗡」的一声,彻底松弛了下来。
一天之内,从山穷水尽、即将无家可归、丈夫可能残疾的绝境,到有了充足的食物果腹、丈夫的伤情也有了明确而乐观的治愈希望……
这巨大的、戏剧性的转折,让她一直强撑着的坚强和冷静,瞬间土崩瓦解。
她停下了手中收拾野菜的动作,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毫无征兆地扑簌簌地往下掉,怎幺止也止不住。
那不是悲伤的泪水,而是长时间高度紧张和巨大压力骤然释放后,喜悦、庆幸、后怕……种种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汹涌澎湃,需要找一个宣泄的出口。
她用手捂着脸,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压抑的低低的啜泣声。
「娘,您别哭啊,这是好事,爹的腿能好,咱们也有吃的了,一切都往好里走了。」阳光明见状,轻声劝慰道。
静婉和静仪看到母亲突然哭得如此伤心,也立刻放下了手里的野菜,惊慌地围拢到母亲身边,一左一右地依偎着她,小手紧紧抓住母亲的衣角,小脸上充满了担忧和不知所措。
靠在炕上的阳怀仁,看着哭泣的妻子,心中也是百感交集,酸涩难言。
他理解妻子此刻的心情,那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情绪波动。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妻子的肩膀,声音沙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温和与力量:
「元君,别哭了,啊?你看你,吓着孩子们了。
光明说得对,这是天大的好事,是咱们家祖宗保佑!
咱们家这道最难的坎儿,眼看着……算是迈过去一大半了!该高兴,该笑才对!」
楚元君用力地点着头,用手背胡乱地一遍遍地擦着仿佛流不尽的眼泪,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来回应丈夫和儿子,但那笑容混合着泪水,看上去比纯粹的哭泣更让人心酸动容。
「我……我知道……我是高兴……我是心里高兴……」
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就是……就是觉得……太不真了……像是在做梦……怕一醒过来,啥都没了……」
过了好一会儿,在丈夫和儿子的温言劝慰下,在两个女儿小心翼翼的依偎中,楚元君激动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
她用袖子彻底擦干眼泪,长长地舒出了一口积郁在胸中的浊气。
脸上的愁容和疲惫仿佛被这泪水冲刷掉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定而柔和的光彩,眼神也变得清亮了许多。
她看着面容沉静、眼神坚定的儿子,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骄傲和一种前所未有的依赖感。
「光明。」她轻声开口,声音还带着一丝哭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娘知道了。以后这个家,就多靠你了。你……你长大了,比爹娘有本事。」
这句话里,包含着一位母亲全部的信任和托付。
阳光明迎接着母亲的目光,郑重地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声音平稳有力:「娘,您放心,有我在。」
简单的几个字,却像有着千钧重量,沉甸甸地落在这间小屋的空气中,也落在了每一个家人的心上。(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