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家伙,一个绰号「麻杆」,瘦高个,眼珠子乱转;另一个叫「胖头鱼」,矮壮身材,一脸横肉。
他们混迹市井,最擅长的就是辨认「肥羊」。
沈先生那身虽然半旧,但料子不错的青布棉袍,以及他交易时那副紧张而又强作镇定的神态,立刻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瞧见没?老家伙用的是『大洋』!」麻杆压低声音,用胳膊肘捅了捅胖头鱼。
胖头鱼眯缝着小眼睛,舔了舔嘴唇:「我见过他,应该住南边那片胡同的,独门院子。油水指定不少。」
两人交换了一个贪婪而阴险的眼神,悄无声息地尾随着采购完毕、匆匆往家赶的沈先生,一直看到他推门进了四合院,牢牢地记下了地址。
接近中午时分,冬日稀薄的阳光勉强透过灰蒙蒙的天空,洒在院子里。
几缕炊烟从不同人家的烟囱里袅袅升起,带着各自家中或浓或淡的饭食气息。
楚元君也在厨房里张罗着午饭,锅里煮着棒子面粥,贴了几个掺了豆面的饼子,还罕见地蒸了一小碟咸肉,香气虽不浓郁,却足以让在院里玩耍的静婉、静仪,不时探头张望。
阳光明则坐在东厢房靠窗的书桌前,面前摊开着厚厚的英文书和稿纸,手中钢笔沙沙作响,仿佛真的在专心致志地进行着翻译工作。
就在这时,「哐哐哐!哐哐哐!」,一阵极其粗暴、毫不客气的砸门声,如同骤雨般猛地响起,瞬间撕裂了院子里的平静与祥和。
那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蛮横,惊得屋檐下觅食的麻雀扑棱棱飞走,也惊动了院子里每一户正在忙碌的人家。
「开门!快开门!执法队查案!再不开门老子踹了!」门外传来凶狠而沙哑的吆喝声,伴随着杂乱的人声和脚步声。
院子里的人们都吓了一跳,纷纷从自家屋里探出头来,脸上带着惊疑、不安和一丝恐惧。
阳怀仁从屋里快步走出,楚元君也紧张地从厨房门口望出来,用围裙擦着手。
焦振山带着焦大、焦二也从倒座房里走了出来,父子三人脸色凝重,焦大、焦二更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攥紧了拳头。
房东沈先生心里猛地一沉,他强自镇定,对闻声从正房出来的脸色煞白的妻子摆了摆手,示意她赶紧躲到里屋去,无论听到什幺动静都不要出来。
他自己则整理了一下衣袍,深吸了好几口气,努力平复着狂跳的心,才步履略显蹒跚地走到院门前,颤抖着手,拉开了那沉重的门闩。
门刚一开,一股冷风裹挟着七八个身影便一拥而入。
这些人穿着统一的黑色制服,但帽子歪戴着,风纪扣敞开着,手里的步枪随意地挎着或端着,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戾气、不耐烦和贪婪的神情。
为首的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一脸横肉,三角眼,嘴角下撇,有人喊他王队长。
旁边,上午盯梢的那两个地痞——麻杆和胖头鱼,也挤了进来,此刻正一脸得意和谄媚地指着沈先生。
「长官,没错!就是他!上午在集市上,用的就是现大洋!我们哥俩看得真真儿的!」麻杆尖着嗓子,迫不及待地叫道,仿佛立了什幺大功。
沈先生的心彻底沉入了冰窖,他知道,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努力保持着最后的体面,对王队长拱了拱手,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颤:「诸……诸位老总,光临寒舍,不知……不知有何贵干?是不是有什幺误会?鄙人一向安分守己,……」
「误会?」
王队长三角眼一翻,不耐烦地打断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沈先生脸上,「少他妈跟老子来这套文绉绉的!人证俱在!有人举报你私藏和使用银元,违抗政府金融改革法令!知道这是什幺罪过吗?给我搜!」
他根本不给沈先生辩解的机会,粗暴地一挥手。
如狼似虎的队员们得令,立刻就要往正房里冲。
「住手!你们……你们凭什幺乱搜我家!还有没有王法了!」
沈先生又急又怒,血往头上涌,他张开双臂,试图拦住冲向正房的队员。
「王法?老子就是王法!」
王队长一把将他推了个趔趄,差点摔倒,随后得意地拍了拍腰间鼓鼓囊囊的手枪套,狞笑道:
「凭什幺?就凭老子怀疑你私通共匪,窝藏违禁品!
再敢阻拦,信不信老子现在就以妨碍公务、图谋不轨的罪名,把你当共匪就地正法了!」
「你们……你们这是血口喷人!无法无天!」
沈先生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王队长,脸涨得通红,却因极度的愤怒和恐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焦振山上前一步。
他腿伤痊愈后,虽然刻意收敛了以往的锋芒,但多年的江湖阅历和骨子里的硬气犹在,眼神沉稳而锐利。
他对着王队长抱了抱拳,语气尽量保持不卑不亢:
「这位老总,请息怒。大家都是混口饭吃,不容易。沈先生是本分人,这院子里住的也都是安善良民,从不惹是生非。您看,是不是哪里弄错了?能否行个方便,高擡贵手?」
焦大和焦二也紧跟着父亲往前站了站,他们年轻力壮,身材魁梧,虽然没说话,但那警惕而带着压迫感的目光,毫不避讳地扫视着这些不速之客。
看到焦家父子三人这架势,王队长和队员们的气势微微一滞。
他们平日里横行霸道惯了,深知欺软怕硬的道理,看得出这父子三人不是寻常百姓,眼神里带着练家子的沉稳和不好惹的气息。
但到嘴的肥肉岂能轻易放弃?而且他们自恃手里有枪,身上披着「执法」的虎皮,底气很快又足了起来。
「怎幺?想暴力抗法?」王队长猛地拔高了声调,色厉内荏地吼道,手再次按在了枪套上,甚至故意将枪套的搭扣解开了一点。
「告诉你们!今天谁要是敢阻拦老子执行公务,格杀勿论!老子看你们有几个脑袋!」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
焦振山眉头紧锁,脸色铁青。
他知道跟这些兵痞讲不通道理,他们根本不在乎是非曲直,硬碰硬,自己父子三人或许能撂倒几个,但对方有枪,最终吃亏的肯定是自家人,而且还会连累院子里所有的邻居。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最终还是缓缓地、极其不甘地让开了身子,对满脸绝望的沈先生投去一个充满歉意和无奈的眼神。
沈先生看到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
他知道,今天是在劫难逃了,祖上留下的这点家底,恐怕要毁于一旦。
执法队员们见状,气焰更加嚣张,呼喝着冲进沈家正房,开始翻箱倒柜地搜查起来。
一时间,屋里传来翻箱倒柜、摔打物品的桌球声,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以及沈太太在里屋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哭泣声。
每一声响动,都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沈先生和院子里的每一个邻居的心上。
邻居们站在院子里,面面相觑,敢怒不敢言。
楚元君紧紧攥着围裙角,面色发白。阳怀仁眉头深锁,连连叹气。
阳光明也站在门口,面色平静,但眼神锐利,冷静地观察着院子里每一个执法队员的举动、神态,尤其是那个王队长。
搜查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对于沈先生和院子里的邻居来说,却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沈家虽然将值钱东西藏得颇为隐蔽,但在这种掘地三尺、毫无顾忌的破坏性搜查下,还是被一一翻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