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明走出大杂院,寒风依旧凛冽,回到东跨院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小小的院落里,正房的窗户透出昏黄的光,不算亮,但足以驱散黑暗,让人心安。
楚元君正在厨房里忙碌,灶膛里的火光照亮了她瘦削的侧脸。
听到脚步声,她擡起头,看到儿子回来,脸上立刻露出笑容,那笑容里有牵挂,有安心。
她连忙从锅里舀了碗热水递过来,碗是粗瓷的,边缘有个小缺口,但洗得干净:「快,喝口热水暖暖,外头冷吧?」
「还好。」
阳光明接过碗,水温透过粗瓷碗壁传到掌心,暖意从手掌一直蔓延到心里。
他小口喝着,热水顺着喉咙流下,驱散了满身的寒气。
阳怀仁也从正房走出来,关切地问道:「去看过你爷爷了?他们还好吧?」
「看过了。」阳光明将碗里的热水慢慢喝下,和父母一起走进堂屋。
堂屋里点着一盏油灯,灯芯捻得适中,火苗稳定地跳动着,静婉和静仪正在里屋的小桌上练字。
虽然两人没有正式去学校读书,但楚元君坚持让她们每天认字写字,在这一点上抓的很严。
听到哥哥回来,两个小姑娘都跑了出来,围着阳光明问长问短。
「哥,爷爷好吗?」
「哥,今天外头很冷吧?」
「哥,你给我带糖了吗?」
叽叽喳喳的,像两只欢快的小鸟,给清冷的冬夜增添了几分生气。
阳光明摸摸两个妹妹的头,从怀里掏出两块花生糖。她俩的眼睛立刻亮了,欢呼着接过去,小心地剥开纸,小口小口地舔着,舍不得一下子吃完。
楚元君笑着嗔怪:「又乱花钱。」但眼神里是温柔的。
一家人围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阳光明将今天去爷爷家的经过,以及二叔打算南迁的事情,详细地说了一遍。
他说得很平静,没有添油加醋,只是如实陈述。
听完儿子的叙述,阳怀仁和楚元君沉默了片刻。
油灯的火苗跳动了一下,爆出一个小小的灯花。两人看上去很平静,都没有太多意外的神色。
这些日子,街坊邻居间,南迁的消息不绝于耳,家里但凡条件还可以的,不管会不会走,都考虑过这个问题。
「怀义要走了啊……」阳怀仁喃喃道,语气里有不舍,也有理解。
「走了也好,走了……或许能平安些。」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见着。小时候,我们兄弟三个……。」
他的眼神飘向窗外,仿佛穿过时空,看到了遥远的童年。
那时候,阳怀仁兄弟三人无忧无虑,夏日里在院子里捉蟋蟀,冬日里堆雪人。
如今,父亲老迈,兄弟即将离散。
乱世之中,寻常人家的悲欢离合,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却又如此刻骨铭心。
楚元君轻轻叹了口气:「这一走,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见着。兵荒马乱的……」
她没说完,但意思大家都明白。
她想起刚嫁到阳家时,二弟三弟还都是半大孩子,一口一个「嫂子」地叫。如今他们都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孩子,却要背井离乡,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作为长嫂,她心里五味杂陈。
她看向阳光明,眼神里有担忧:「光明,你爷爷……真打算留下来?」
阳光明点点头,将爷爷的话复述了一遍:「爷爷是这幺说的,故土难离。二叔劝了,但爷爷态度挺坚决。他说自己老了,经不起折腾,就想守着这北平城,守着祖辈生活的地方。」
他顿了顿,补充道:「爷爷说,人离乡贱。」
阳怀仁立刻说道:「爹要是不走,那就接到咱们这儿来,咱们养着。要不是爹不愿来,早就该接过来了!」
他看着妻子,眼神坚定,「元君,你说呢?爹年纪大了,不能让他一个人留在大杂院,跟着去南方颠簸,我更不放心。」
楚元君也点头附和,没有半点犹豫:「对,接过来!咱们现在的日子还能过,多一个人吃饭,无非是粥稀一点,菜咸一点,总不能让老人跟着去南方颠簸。」
她心里或许对那位继婆婆有些微词——老太太偏心亲生儿子,对阳怀仁这个前房儿子向来不算亲热——但对公公阳汉章,始终是尊敬的。
公公是个明事理的人,从不偏袒,对她也客客气气。何况这是丈夫的决定,她自然会支持。
阳光明道:「我也是这幺跟爷爷说的。爷爷说,等和二叔三叔商量定了再说。我估计,爷爷最后还是会愿意来咱们这儿。
二叔三叔走了,大杂院就空了,爷爷一个人住着冷清。咱们这边虽然小,但一家人在一起,热热闹闹的,爷爷心里也塌实。」
阳怀仁松了口气,脸上的皱纹舒展了些:「那就好,那就好。」
他看向儿子,神色认真起来,带着父亲的担忧,「光明,你二叔劝咱们走,你……你是怎幺想的?兵凶战危,我个人虽然不想走,但留下来确实挺危险的。」
阳光明迎上父亲的目光,语气沉稳:「爹,娘,我个人真觉得留下来更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