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觉得困难是暂时的,教育是国之根本,上面不会不管,局面总会好转。可现实却一天比一天残酷。
他的妻子是个温顺的旧式女子,除了暗自垂泪,毫无办法。
两个孩子,一个十岁,一个八岁,正是能吃能长的年纪,每日饿得面黄肌瘦,躲在屋里不敢出门玩耍,怕看到别人家孩子嘴里的吃食。
这天晚上,寒风刮得尤其紧,吹得窗户纸哗啦作响。
东跨院里,阳光明一家刚吃过晚饭。
饭桌上收拾得干干净净,楚元君泡了一壶粗茶,一家人围坐在八仙桌旁,就着油灯温暖的光晕说话。
阳汉章捧着热茶,慢慢啜饮,脸上是放松的神情,正听着儿子阳怀仁说着白天在街上听到的零星消息。
静婉和静仪则在里屋的小桌上,就着另一盏小油灯,认真温习母亲白天教的功课。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风声。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轻微、迟疑的脚步声,停在了月亮门前。接着,是几声压抑的带着明显窘迫的咳嗽。
屋里的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疑惑。这个时间,天已黑透,寒风刺骨,谁会来串门?
阳光明站起身,走到堂屋门口,推开一条缝,问道:「谁呀?」
门外沉默了一下,才响起一个沙哑、干涩,努力想保持平静却仍透出颤抖的声音:「阳……阳先生在家吗?是我,中院的菅季昀。」
菅先生?阳光明心中一动,瞬间明白了七八分。
他连忙拉开门,只见昏黄的灯笼光照下,菅先生穿着一件半旧的浆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衫,外面套着一件薄薄的棉袍,缩着肩膀,站在寒风里。
他的脸上没有血色,嘴唇冻得有些发紫,眼镜片后的眼神躲闪,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难堪和窘迫。
「菅先生?快请进!外头冷!」阳光明侧身让开,语气如常地招呼道。
菅先生似乎犹豫了一下,才低着头,脚步有些虚浮地迈进了堂屋。
屋里的暖意和灯光让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待看清桌边坐着的阳怀仁、楚元君和阳汉章时,他脸上的窘色更浓,手脚都有些不知往哪里放。
「菅先生来了,快坐,喝口热茶暖暖。」阳怀仁也连忙起身招呼,楚元君已手脚麻利地又拿了一个茶碗,斟上了热茶。
「打扰了,实在……实在是叨扰了。」菅先生接过茶碗,手指冰凉,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他没有坐,只是捧着茶碗,借那一点温热汲取勇气。
阳光明关好门,将寒风挡在外面,走回桌边,平静地看着菅先生:「菅先生这幺晚过来,是有什幺事吗?」
菅季昀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张了张嘴,却仿佛被什幺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捧着茶碗的手微微发抖。
堂屋里安静下来,只有油灯灯芯燃烧时轻微的啵啵声。
阳怀仁和楚元君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和同情。
他们大概猜到了菅先生的来意。阳汉章也放下茶碗,默默地叹了口气,目光垂向桌面。
过了好半晌,菅先生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破碎而艰难:「阳大哥,阳大嫂……我……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他猛地擡起头,眼镜片后那双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此刻充满了绝望的哀恳,那属于读书人的最后一点体面,在此刻荡然无存。
「家里……已经断粮两天了。孩子饿得直哭……煤也快烧完了,屋里跟冰窖一样……学校……学校那边,工资一直拖欠,发的那些……那些纸,根本没用……」
他语无伦次,声音哽咽,「我知道……这不合规矩,张口求人……可我……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想问问……能不能……能不能先借点粮食?或者……或者借几块钱应应急?我……我一定尽快还!我菅季昀对天发誓!」
说到最后,他强忍着没有哭出声,只是肩膀剧烈地耸动,那单薄的身子在温暖的屋子里,显得愈发可怜。
堂堂一个中学教员,饱读诗书,以往走在街上,谁不尊称一声「菅先生」?如今却被生活逼到如此境地,要向邻居开口借贷,这份屈辱和绝望,几乎要将他压垮。
楚元君看得心酸,别过脸去,悄悄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阳怀仁也是满脸不忍,但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儿子阳光明。
这个家,如今真正的主心骨和顶梁柱,是光明。
家里的存粮、银钱,都是光明挣来的。要不要借,借多少,这个决定,必须由光明来做。这是他们夫妻俩早就有的默契。
阳光明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什幺表情,心中却已快速权衡。
菅先生的窘境,他早有预料。这是个本分、清高的读书人,若不是到了山穷水尽、一家老小濒临饿死冻死的地步,他绝不会拉下脸面登门求助。
对于这样的人家,阳光明不介意帮一把。这不仅是为了邻里情分,也是出于一种对在困境中依然努力保持尊严者的尊重。
但帮,也要讲究方法。
直接给钱给粮,固然能解一时之急,却非长久之计。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他需要找到一个既能真正帮助菅家度过难关,又不会让对方觉得是纯粹施舍、伤及自尊的办法。
同时,也要考虑到自家的实际情况和可能的风险。帮助的力度需要控制,不能太过引人注目。
几个念头在脑中飞速转过,阳光明已经有了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