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九六零年的豫省农村家庭来说,这无异于一笔天文数字。阳光明家里,一年到头,刨去口粮,能剩下三五十块现钱就不错了。
但他鬼迷了心窍。眼前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在干净明亮的制药车间里工作的样子。看到了父母欣慰的笑容,看到了村里人羡慕的眼神。
他回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父母。
老实巴交的父母,虽然觉得钱太多,但看着儿子眼中那从未有过的热切光芒,听着儿子描绘的美好未来,咬碎了牙,也决定支持。
家里所有的积蓄——八十七块三毛——全拿了出来。又豁出老脸,几乎借遍了所有能开口的亲戚、邻居,好话说尽,承诺年底一定还,这才凑齐了二百块钱。
钱交给了秦胜利。秦胜利信誓旦旦,说最多一个月,准信儿一定到。
一个月过去了,没消息。阳光明去县城找秦胜利,秦胜利说「正在办,别急,快了」。
两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消息。再去问,秦胜利皱着眉头说道:「有点小麻烦,名额竞争很激烈,我叔一个人说了不算,其他的领导也得表示表示。」
这次,他要一百。
家里已经债台高筑,哪还有钱?可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一步,眼看「曙光」就在前头,难道要放弃?
阳光明的父母又一次硬着头皮,求爷爷告奶奶,东挪西借,又凑了一百块。
钱再次交出去。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秦胜利开始躲着他。去农机站找,才知道秦胜利竟然只是一个临时工,已经被精简了。
终于找到秦胜利,是在县城的一家小饭馆门口,秦胜利正跟几个朋友喝酒,满面红光。
阳光明上前质问,秦胜利把脸一翻,眼睛一瞪:「谁拿你钱了?你有证据吗?收据呢?白纸黑字呢?空口白牙就想讹人?滚蛋!再纠缠,告你诬陷!」
阳光明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看着秦胜利那副无赖嘴脸,听着他那些狐朋狗友的哄笑,他浑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却又在瞬间冰凉。
他没有证据。
两次给钱,都是私下里,秦胜利说「这种事怎幺能留字据」,他也傻乎乎地信了。
三百块钱,就这幺打了水漂。
消息传回村里,他成了天大的笑话。
「看吧,我就说这小子不踏实,净想美事!」
「读书读傻了!三百块啊!能买多少粮食?一家子累死累活,几年也挣不回来!」
「可不是二傻子是什幺?被人骗得裤衩都不剩!」
「老阳家这回可被这败家子坑惨了,债欠了一屁股,看他拿啥还!」
冷嘲热讽,指指点点。
父母在人前擡不起头,大哥大嫂埋怨,三弟气炸了肺,妹妹偷偷哭。家里气氛降到冰点,吃饭时都没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叹息和母亲压抑的抽泣。
这次进城,就是阳光明憋着一口气,要最后找一次秦胜利,讨个说法。哪怕要不回钱,也要撕破脸,出口恶气。
他是昨天下午走了二十多里路进的城,直接来了招待所。
住这里,是因为他高中时最要好的同学之一,何建军,毕业后分配在这里当服务员。
靠着这点关系,他偶尔进城需要过夜,可以免费蹭个床位。
昨天何建军值班,给他开了这间最靠里的,平时基本没人住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