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能给我多少?」阳光明问。
秦德旺说道:「我今天能拿出两百块,剩下的三百,明天一并给你。」
也算有诚意,阳光明觉得这个进度可以接受。「行。那今天的两百,您什幺时候能给我?」
秦德旺看了看天色,说道:「这样,光明,你等我一下。我这就去取钱。
大概……大概一个小时,不,半个小时!你给我半小时的时间,你就在这附近等我,别走远,我取了钱马上回来找你!」
他的语气很急,生怕阳光明改变主意。
「可以。」阳光明点头,「我就在前面街口的邮局旁边等你。」
两人说定,秦德旺又深深看了阳光明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然后转身,几乎是跑着离开了小巷,背影仓促而沉重。
阳光明依言走到巷子口,不远处就是县邮局。他找了个背风又不太显眼的角落,安静地等待着。
还没到半个小时,一阵略显刺耳的引擎声由远及近。
阳光明擡眼望去,只见一辆军绿色、漆皮斑驳的旧吉普车,颠簸着从街道另一头驶来,最终「嘎吱」一声,停在了他前方不远的路边。
车门打开,秦德旺先从副驾驶位置跳了下来,脚步有些踉跄。
紧接着,驾驶室的门也开了,下来一个三十多岁、身材微胖的男人。
男人脸色有些严肃,目光扫过周围,最后落在了阳光明身上,带着审视的意味。
秦德旺小跑到阳光明面前,喘着气,指了指跟过来的微胖男人,介绍道:「光明,这……这位是刘志国,在县委小车班开车。他是我表弟,听说我家出了事,过来……过来看看。」
刘志国走上前来,对阳光明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并没有伸手,也没有多说什幺,但那种领导司机特有的,带着点淡淡优越感和审视的眼神,让气氛显得有些微妙。
他出现在这里,显然不止是「看看」那幺简单,他可以作为见证人,或许,也是一种隐形的威慑——秦家,在县城里,也是有些人脉的。
阳光明面色平静,对刘志国也点了点头:「刘师傅。」
刘志国「嗯」了一声,从随身的黑色人造革手提包里,取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包,递给秦德旺,低声道:「表哥,赶紧的,我一会儿还得回县委,不能多待。」
秦德旺连忙接过,转身又双手递给阳光明,声音干涩:「光明,这是二百块,你点点。」
阳光明接过手帕包,打开。里面是二十张崭新的大黑拾,捆得整整齐齐。他拿出来,当着两人的面,仔细清点了一遍。
「数目对,二百块。」他将钱收好,放入内兜。
秦德旺见他收下,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更加沉重。他看向刘志国,刘志国对他使了个眼色。
秦德旺会意,再次对阳光明说道:「光明,那……那就这幺说定了。明天下午三点,咱们改成下午三点,招待所,我把剩下的三百块给你。
然后……然后你还得陪我去一趟公安局,咱们把这个案子撤了,不需要你多说什幺,但必须得有你到场出面才行。
不然的话,我一个人撤不了案子。」
阳光明沉默了片刻,这才说道:「好吧,我就陪你去一趟,只要钱到位,我个人可以不追究,可以把这个案子撤掉。
但最终结果如何,不是我能完全保证的,还要看公安机关的意见。」
「那是,那是,只要你愿意谅解,愿意把这个案子撤掉,我们就感激不尽了!」秦德旺连忙说道。
刘志国在一旁听着,这时才插了一句,语气平淡,却带着某种提醒的意味:「年轻人,得饶人处且饶人。老秦家这次也算是倾家荡产了,以后做事,留一线。」
阳光明看向刘志国,不卑不亢地回道:「刘师傅,我做事的准则很简单,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欺我,我必讨回公道。
现在,秦叔叔愿意拿出诚意解决问题,看在过去多年同学的情分上,我没有把事做绝,这算不算得饶人处且饶人?算不算留一线?」
他的回答绵里藏针,既表明了立场,也点明了这是「交易」而非「施舍」,让刘志国那句带着些许居高临下意味的「劝诫」落了空。
刘志国眼神闪了闪,重新打量了一下阳光明,没再说什幺,只是对秦德旺道:「表哥,上车吧,我送你一段。」
秦德旺又对阳光明叮嘱了一句「明天一定到」,这才神情复杂地坐上吉普车的副驾驶。
刘志国也上了车,发动引擎。破旧的吉普车发出轰鸣,掉了个头,卷起一阵尘土,渐渐驶远了。
阳光明站在原地,直到吉普车消失在街道拐角。他摸了摸内兜里厚实起来的钞票,一共五百块,沉甸甸的。
有了这五百块,家里的债务立刻就能全部还清,还能有两百多块的结余。足以让父母缓过气来,甚至稍微改善一下生活。
最关键的是,能让全家人重新在村里擡起头来做人,不再被人当成笑话。
而这一切,都源于他今天做出的选择——报案,以及刚才这场冷静而坚决的谈判。
他选择接受赔偿,没把事情做绝,没有坚持把秦胜利送进去。
理由有很多:避免风评过差、减少后续麻烦、用巨额经济惩罚替代部分人身惩罚、尽快拿到实实在在的利益解决家庭困境……
但最重要的,或许是他内心深处,那历经几世后,对「执着」的另一种理解。
纯粹的报复带来的快感是短暂的,而将报复转化为实实在在的,有利于自身和家人未来发展的资源,才是更成熟、更有效的做法。
让秦家付出赔偿五百块的代价,在这个年代,足以让这个家庭元气大伤,未来数年都难以恢复。
这个教训,对秦胜利、对秦德旺,都足够深刻了。
而他,拿到了赔偿资金,解决了家庭最大的危机,让全家人能够重新在村里擡头做人。
同时,在旁人看来,他拿到了巨额赔偿后选择谅解,是「会办事」、「懂人情」、「得了实惠又留了面子」的表现。
念头,逐渐通达。
阳光明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怀揣五百块巨款,他并没有感到特别的兴奋,只有一种计划顺利推进的踏实感。
他辨明方向,朝着县招待所走去。
街道上,行人比早上稍多了一些。
中午下班时间快到了,一些穿着工装的人骑着自行车匆匆而过。供销社门口排起了长队,广播里传来带着杂音的革命歌曲。
阳光明走在其中,步伐稳健。他的棉袄依旧破旧,脸色依旧带着营养不良的痕迹,但眼神清明,腰背挺直,自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度。
回到招待所时,何建军正在前台后面,和一个负责登记的中年妇女说着什幺。
看到阳光明进来,何建军眼睛一亮,又有些忐忑,等那中年妇女转身去后院了,他才赶紧凑过来,压低声音急急问道:
「光明!怎幺样?案子有进展吗?他们没为难你吧?」
阳光明笑了笑,低声道:「没事,是好消息。秦胜利认了,他爸把钱还给我了。」
「真的?」何建军又惊又喜,声音忍不住提高了一点,又赶紧捂住嘴,脸上绽开笑容,「太好了!太好了!钱拿回来了!三百块,都拿回来了?」
「嗯,都拿回来了。」阳光明点头,拍了拍胸口的内兜。
何建军长长舒了口气,仿佛心头一块大石落地,由衷地替朋友感到高兴:「果然还是你的主意正,报警是对的!秦胜利那王八蛋,就是欺软怕硬!肯定是见到警察就怂了!活该!」
高兴过后,他又关切地问:「那……秦胜利呢?警察怎幺说?会不会抓起来?」
「案件还在处理,暂时还不好说。」阳光明简单说道,没有提及后续可能的调解和赔偿细节,这不是现在就需要让何建军知道的事情,「等等看吧,总会有个结果。」
何建军点点头,愤愤道:「就该把他抓起来!关他几年!看他还敢不敢骗人!」
他看了看阳光明平静的脸色,忽然觉得有些奇怪。拿回了三百块巨款,光明怎幺看起来……并没有特别兴奋?好像只是完成了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但他转念一想,或许是因为这笔钱本就属于光明家,拿回来是应该的,而且家里还欠着债,高兴之余,压力也还在吧。(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