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铁民默默转回头,佝偻着背,继续捅他那似乎永远也捅不旺的煤球炉子。沾着油污的汗衫贴在他瘦削的背脊上,在昏暗中显得格外黯淡。
“票证呢?票证发了几张?”蔺凤娇比较务实,问出了关键,声音不大却很有分量,“粮票肉票还好讲,工业券最要紧!”她手里拿着锅铲,眼神锐利。
“粮票按整月发的,二十七斤。”阳光明答道,感受到挎包里那迭纸片的厚度和分量,那是沉甸甸的生活保障,“肉票半斤,票半斤,油票半斤,鸡蛋票一斤,豆腐票一斤,肥皂票两张。”
他顿了顿,说出了那个最引人注目的数字:“工业券,发了四张。”
“四张!”这下连一向淡然的蔺凤娇也露出了惊讶之色,手里的锅铲都忘了动,“你第一个月就发四张?哦哟,真真是赶对时候了……真是好运气,也是好福气!这东西顶顶硬通!”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羡慕,也有一丝由衷的感慨。
“四张工业券!还是我们家明明厉害!”张秀英的声调又拔高了一个度,脸上的红光在暮色中格外醒目,她环视着邻居们羡慕、惊讶、复杂交织的眼神,那份满足感像喝了蜜酒,醉醺醺地直冲脑门。
阳光明平静地补充道:“厂里财务科的老吴师傅讲得清清楚楚,按工资算的!三十块一个月,三个月就是九十块,每二十块发一张券,四张半!半张不发,所以就是四整张!规矩就是这样。”
他的解释打消了任何关于“特殊照顾”的猜测,更显得这待遇的理所当然。
天井里又是一片啧啧的惊叹和低声议论。
“四张工业券……够买个新暖壶再加两个搪瓷脸盆了!”
“省省用,扯块好料子也够!”
“到底是干部待遇,不一样!不一样啊!”
羡慕的目光如同实质,缠绕在张秀英、李桂和阳光明身上。
张秀英只觉得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透着舒坦,仿佛儿子这二十八块六毛和四张工业券,将她前半生所有的辛劳和委屈都熨平了,抚顺了。
李桂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仿佛那些票证已经变成了暖水瓶、新布料,明晃晃地摆放在自家那间小小的前屋里。
夕阳彻底沉入西边的弄堂顶,天井里的光线骤然暗沉下来。
各家灶间透出的昏黄灯光和煤球炉跳跃的火光,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扭曲晃动。饭菜的香气愈发浓郁,催促着归家的人。
“好了好了,天都黑了,大家快点烧夜饭吧!”冯师母笑着打圆场,声音带着满足后的松弛,“我们家也烧好了,今天用攒下来的那点油,煎了两只荷包蛋,香是香得来!”她吸了吸鼻子,仿佛闻到了自家的蛋香。
“我们家也是,”张春芳接口,声音轻快,“上次买的咸鱼,蒸了一小段,也算开开荤!”她拉着丈夫陈国强往屋里走。
“我们家……”张秀英的声音带着一种胜利者的矜持和满足,在暮色中格外清晰,“还有前两日明明同事送的那只酱鸭,斩了半只留到今天,正好庆祝明明第一个月拿工资!还有攒下的几个鸡蛋,炒一盘!”
她刻意加重了“酱鸭”两个字,像在展示一枚勋章。
“哦哟,酱鸭!”李桂立刻捧场,声音拔高,“味道老正宗的!明明同事真是热心肠!”她配合着婆婆,把这份“荣光”渲染得更浓。
在一片带着羡慕的“哦哟”声中,张秀英心满意足地拉着儿子的胳膊,招呼着李桂:“走,我们进去吃饭!菜要凉了!”
三人穿过昏暗的天井,走向自家那扇漆色斑驳、吱呀作响的前楼门。
留下身后邻居们复杂的目光和空气里愈发诱人的、各家倾尽“存粮”烹饪出的、难得的“丰盛”晚餐气息。
那气息里,混合着油香、酱香、咸鱼味,以及一种对生活的微小却实在的满足。
阳家前楼的门在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天井的喧嚣,却关不住屋内同样洋溢的、甚至更加浓烈的喜悦。
那盏十五瓦的白炽灯泡悬在屋子中央,光线昏黄却足够温暖,像一团小小的、毛茸茸的光晕,笼罩着油漆斑驳的方桌。
桌上已经摆好了碗筷,几样小菜冒着氤氲的热气:
一盘深褐油亮、斩得大小均匀的酱鸭块,浓郁的酱香霸道地占据着空气;一小碟金黄油润的炒鸡蛋,翠绿的葱点缀其上,显得格外诱人;一碗碧绿油亮的炒鸡毛菜;还有几个堆得冒尖、混合着白面和玉米面香气的二合面馒头,散发着扎实的谷物气息。
父亲阳永康已经坐在主位,他刚洗过脸,鬓角白的头发还带着水汽,湿漉漉地贴在额角。
身上那件洗得发白、领口袖口都磨出了毛边的汗衫,似乎也比往日挺括了些。
他手里拿着自卷的“喇叭筒”烟卷,却没点,只是沉默地看着桌上的菜,目光尤其在那盘象征着“体面”和“门路”的酱鸭上停留了片刻,嘴角的线条比平时柔和了许多,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弛。
大哥阳光辉抱着儿子壮壮坐在一旁。壮壮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桌上那盘油光光的鸭肉,小手指着,“咿咿呀呀”地叫着,口水亮晶晶地挂在嘴角。
阳光辉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抹去儿子的口水,憨厚的脸上是纯粹的、毫无杂质的高兴,看着弟弟的眼神满是欣赏。
“都坐下!”张秀英催促着,脸上笑容未减,手脚麻利地解下围裙,动作都带着喜气,“今天我们家也小小庆祝一下!明明,你快把东西拿出来!”
她声音洪亮,眼神热切地落在儿子那个鼓囊囊的挎包上。
阳光明应了一声,打开那个沉甸甸的军用挎包,拉链发出轻微的“嘶啦”声。
他先掏出那个用旧报纸仔细包好的、厚厚一迭钞票,然后将各种绿绿、印着不同图案和文字的票证,分门别类地放在桌面上。
昏黄的灯光下,那一小迭用牛皮筋扎好的钞票,两张十元“大团结”,一张五元,三张一元,一张五角,一张一角,还有那迭散发着淡淡油墨和纸张气息的票证,静静地躺在斑驳的桌面上。
它们像一块沉甸甸的磁石,瞬间吸走了屋内所有的目光和呼吸。
张秀英、阳永康、阳光辉、李桂,连懵懂的壮壮似乎都感觉到了这不同寻常的、带着油墨香气的寂静,暂时安静下来,眼睛都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堆东西。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灯泡钨丝发出的细微嗡嗡声和壮壮轻微的呼吸声。
阳光明拿起那迭用牛皮筋扎好的钞票,解开,崭新纸币特有的、略带韧性的“沙沙”声在静默中格外清晰。
他手指灵活地捻出五张一元面额的纸币。那崭新的纸片在昏黄的灯下泛着微光,透出一种令人心安的崭新气息。
他走到母亲张秀英面前,双手递了过去。
“妈。”他声音清晰而沉稳,带着一种履行承诺的郑重,“讲好的,每个月五块生活费。您收好。”
张秀英看着递到眼前的五张崭新的“工农兵”,愣住了。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随即,她的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鼻翼翕动。
她下意识地在洗得发白、沾着几点油渍的围裙上用力擦了擦双手,仿佛怕手不干净玷污了这崭新的票子。
然后,才伸出微微发颤的手,小心翼翼地接了过去,指尖触碰到那光滑挺括的纸面时,甚至轻轻瑟缩了一下。
五张薄薄的纸片,此刻在她手里却仿佛有千斤重。
那崭新的触感,那清晰的工农兵图案和“壹圆”的字样,是她大半辈子在织布机前佝偻着腰、熬红了眼、听着震耳欲聋的机杼声才能换来的血汗凝结。
如今,儿子上班才一个月,就这样实实在在地交到了她手上!
她紧紧攥着这五块钱,一股巨大的暖流混杂着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
她赶紧低下头,掩饰地吸了吸鼻子,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滚烫的,哽咽着,半晌才发出声音,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抑制不住的颤抖:
“好……好!我们家明明……懂事了!真真懂事了!”
她抬起头,眼圈已经通红,但那红晕里透出的,是前所未有的欣慰和满足,像干旱的土地终于迎来甘霖。
她小心翼翼地将这五块钱折好,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
然后,撩起外衣下摆,手指摸索着,塞进了贴身缝在内衣口袋里的、那个同样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小布包里。
仿佛这样,才能确保这份来自儿子的、沉甸甸的心意与信任万无一失。
李桂在一旁看着,眼神复杂。有对这笔钱的羡慕,但更多的是对婆婆此刻巨大情绪波动的理解。
她太知道这五块钱对操劳了一辈子、精打细算了一辈子的婆婆意味着什么——那不仅仅是钱,是儿子长大成人的证明,是生活重担被分担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