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究还是怕儿子委屈了自己。
阳光明心里早有计较。
他的冰箱空间里还放着之前卖犀角片和淡干海参的巨款,厚厚一沓“大团结”,买几件旧家具绰绰有余。
更重要的是,他有着超越这个时代所有人的眼光——那些被时代浪潮冲击、如今在国营旧货店里蒙尘的明清或近现代硬木家具,黄梨、紫檀、红酸枝、鸡翅木……在他眼里是真正的宝贝疙瘩!是埋在沙土里的金子!
若是让父母掏钱买了,日后这些家具价值连城、贵比黄金时,兄嫂那边难免会生出想法,平白增添家庭矛盾。
不如自己悄悄买下,干干净净,没有后顾之忧,省心省事。
“姆妈,不用了。”阳光明摆摆手,语气轻松得像拂过一阵风,“我还有点积蓄,买点旧家具够用了。今天就是去看看,真要买大件,钱不够我肯定开口。你们快带壮壮回去歇歇吧,忙了一上午了,壮壮都睡着了。”
他指了指大哥怀里睡得香甜的小侄子。
张秀英张了张嘴,还想再叮嘱几句,阳永康已经干脆利落地转过身,背着手,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朝着石库门弄堂的方向走去,只留下一个不高却不容置疑的声音:“走吧。”
一家之主发了话,张秀英只得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又不放心地追着阳光明叮嘱了几句“小心点”、“早点回来”、“看仔细点”,才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大儿子儿媳,抱着睡得香甜的壮壮,汇入了午后渐渐稠密起来的回家人流。
阳光明目送着家人的背影消失在远方,立刻转身走向自行车棚。
那辆崭新的“永久28”大杠自行车锃光瓦亮,在车棚里格外显眼。
他掏出钥匙打开车锁,麻利地推出车子,长腿一跨,稳稳坐上锃亮的皮座垫,脚下一用力,车轮便轻快地转动起来。
风拂过他年轻的脸庞,带着一丝自由的畅快和对即将到来的“寻宝”的期待。
淮海路国营信托商店那栋带着浓厚旧租界风格的三层建筑,在午后偏西的阳光下显得比上次来时更热闹了些。
门口停着几辆板车,进进出出的人流也多了不少,大多是穿着蓝灰工装或洗得发白旧衣裤的人。
阳光明在熟悉的角落锁好他那辆“永久”,再次深吸一口气,踏入了那扇厚重的、漆皮有些剥落的大门。
他目标明确,脚步沉稳,直奔记忆中的目的地:一楼左侧那片如同沉默森林般的旧家具区。
这里比上次更加拥挤,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旧物”的洪流冲击。
各式各样的旧家具如同被时光遗忘的士兵,沉默地站立着、堆迭着,接受着顾客挑剔而漫不经心的审视。它们姿态各异,带着无法磨灭的岁月印记。
雕繁复但蒙着厚厚灰尘的架子床,笨重敦实如堡垒般的五斗橱,镶嵌着早已模糊不清水银镜子的梳妆台,桌面磨损得露出木筋但骨架依旧结实的八仙桌、靠背椅,甚至还有几件体积庞大如柜子般的老式书柜和碗橱,挤挤挨挨地塞满了空间。
岁月的刻刀在这里留下了清晰的痕迹:
斑驳剥落的漆色下,露出深浅不一的木纹或发黄的腻子底;
那些曾经象征吉祥富贵的精美雕——福禄寿喜、梅兰竹菊、龙凤呈祥——被粗暴地用凿子铲平,或用砂纸磨光,只留下生硬丑陋的疤痕和难以辨识的卷草纹轮廓;
榫卯松动,抽屉轨道涩滞难拉;椅腿微跛,桌面坑洼不平。
每一道伤痕,每一处磨损,都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家庭曾经的体面。
阳光明放缓了脚步,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微微加速。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照灯,锐利而专注地在堆积如山的旧家具中仔细搜寻。
他关注的不是表面的新旧与光鲜,而是木料本身的质地、纹理、重量,以及那些被刻意破坏却依然能窥见昔日精湛工艺的雕工痕迹。
果然如他所料!
曾经的华美被刻意掩埋,只留下光秃秃甚至丑陋的躯壳。
阳光明要寻找的,正是这些被时代尘埃深深覆盖的“明珠”。
他走走停停,不时蹲下身,像一个最老练的鉴宝师:
用手指关节轻轻敲击木料的不同部位,侧耳倾听那沉闷或清脆的回响,感受其内在的密度与韧性;
凑近仔细观察木纹的走向、毛孔的细密程度和天然色泽;
小心翼翼地拉开抽屉,检查榫卯结构的咬合是否依然紧密,轨道磨损情况如何;
用指腹温柔地抚摸那些被磨平的雕部位,仿佛能透过那粗糙的表面,触碰到昔日匠人倾注的心血,想象它们原本灵动华美的模样。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领口袖口都已磨损的深蓝色劳动布工作服、头发白稀疏的老店员,叼着半截自卷的“喇叭筒”旱烟,背着手在不远处踱步。
他浑浊的眼睛看似漫不经心地扫视全场,偶尔用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普通话回答一下顾客关于价格的询问,但眼角的余光却时不时地停留在阳光明身上。
这个年轻人看家具的眼神,和那些只关心价格、结实与否的普通顾客太不一样了。
那是一种行家般的审视,一种带着穿透力的专注,甚至……一种难以掩饰的热切?
终于,阳光明的目光如同精准的雷达,牢牢锁定了几个目标。此时,他的心跳在胸腔里沉稳有力地搏动。
一张双人大床:架子床的基本样式,但顶盖和四周原本应该繁复精美的雕围板被彻底铲平了,只留下粗壮简洁的框架和四根光溜溜的立柱。
木料是深沉浓郁的紫红色,近乎黑紫,分量压手得惊人,手指敲上去发出沉闷厚实的“笃笃”声,如同敲击金石。
木纹极其细密,如最上等的绸缎般流畅,在午后光线的照射下,流淌着温润内敛、仿佛蕴藏火焰的光泽——这是典型的紫檀木特征。
床板厚实,榫卯结构依然紧密坚固,只是有些地方的漆皮完全剥落,露出深沉如墨的木色。
一个大衣柜:通体呈现深栗色,近乎乌黑,两扇柜门和侧板都光素无纹,同样是被刻意处理过的痕迹,显得沉闷笨重。
但当阳光明轻轻拉开一扇柜门,内里露出的木色却让他心头一跳——那是一种漂亮的、带着金丝的紫褐色条纹,纹理清晰流畅,如同行云流水,变幻莫测,在光线映照下闪烁着琥珀般温润的光泽——这是上好的黄梨木!
柜体结构异常严丝合缝,背板也是厚实的同种木料,绝非偷工减料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