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站岗的年轻保卫干事,神情异常严肃,腰杆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一只手习惯性地按在腰间的武装带上。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
阳光明报上名字,说是奉赵副厂长指示,来找王科长了解些火灾情况。
那干事显然已被王卫东提前打过招呼,没有多问,只是用审视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秒,便微微点头,直接放行,并低声示意:“王科长在二楼最里面,审讯室。”
推开审讯室厚重的刷着深绿色油漆的木门,一股混杂着浓烈烟草味、汗酸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情绪的沉闷空气,扑面而来,令人呼吸一窒。
房间不大,光线有些昏暗,只有一扇装着铁栏杆的小窗透进些天光。
一张旧木桌后,坐着保卫科长王卫东。
他依旧穿着那件半旧的草绿色军便服,风纪扣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一颗,腰板挺直如松,脸色沉静如水,但紧抿的嘴唇和眉宇间那一道深刻的竖纹,透着一股压抑的焦灼和凝重。
他面前摊着几张现场勘查记录和火灾报告,手指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桌面。
桌子对面,匡俊材垂着头坐着。
他四十出头的年纪,穿着深蓝色的保卫服——显然是在值班室被抓时穿的那身,袖口处还清晰地留着几点被火星燎焦的黑色痕迹。
他的头发有些凌乱,几缕油腻的头发耷拉在额前,脸上带着熬夜的憔悴和被抓后的惊惶不安,眼袋浮肿。
但那双三角眼里,眼神深处,却藏着一股强撑的底气和隐隐的不服。
房间里还有两名身形精悍、面色冷峻的保卫干事,一左一右站在匡俊材身后,像两尊沉默而充满压迫感的门神。
看到阳光明进来,王卫东只是微微抬了下眼皮,用眼神示意他在靠墙边的长条木凳上坐下,没有多余的动作和言语。
阳光明会意,尽量放轻脚步,安静地坐下,身体微微前倾,目光专注地投向审讯现场,努力将自己融入阴影里,减少存在感。
审讯显然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僵局。
“匡俊材。”
王卫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军人特有的穿透力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在沉闷的空气中回荡。
“我最后再问你一遍。六号库的账目,我们反复核对了,白纸黑字,没有问题。
但火灾现场烧毁的布料数量,跟你账面上的结存,对不上!
差了一大截!那些布,去哪里了?凭空飞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紧紧锁住匡俊材低垂的脸。
匡俊材猛地抬起头,脸上瞬间堆满了被冤枉的激动和委屈,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夸张的哭腔:
“王科长!天地良心啊!我匡俊材管六号库这么多年,哪一天不是兢兢业业?
账目从来都是清清楚楚,一笔一笔,经得起组织上任何时间、任何方式的检查!
布……布当然是烧掉了!一场大火啊,烧得精光,干干净净,你们也亲眼看到了!
灰还在那儿堆着呢!怎么能说对不上?火那么大,烟那么浓,谁知道具体烧了多少?
王科长,你帮帮忙,不要冤枉好人好伐?”
他语速飞快,带着一种色厉内荏的强硬,眼神却飘忽不定,始终不敢和王卫东锐利如刀的目光对视。
“烧光了?”王卫东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毫无笑意的弧度,像是听到了一个拙劣的笑话。
他拿起桌上几张现场拍摄的黑白照片,“啪”地一声,重重摔在匡俊材面前的桌面上,震起一小片灰尘。
“你自己睁大眼睛看看!库房烧塌了三分之一,主要烧毁区域集中在中间和靠里墙的那三排货架!火势根本没有蔓延开!
如果是两百五十三匹布堆在那里烧光了,火势应该把整个库房顶都掀了!墙都要烧酥!灰烬堆应该高过人头!厚得踩上去都陷脚!可现场呢?”
他手指用力戳着照片上焦黑的区域,“灰烬层有多厚?烧毁的范围有多大?你当我们保卫科是吃干饭的?这点基本的现场勘查都看不出来?你当工人同志们流的汗、救的火,都是假的?”
照片上,焦黑的断壁残垣触目惊心,坍塌的货架铁条扭曲变形如同怪物的骨骼,地面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混杂着黑色絮絮状物和灰白色灰烬的残留物。
范围确实清晰地集中在库房深处一片区域,靠近门口和两侧的货架虽有烟熏痕迹,但基本完好。
这景象,与一场足以吞噬两百多匹布的大火该有的狼藉,相去甚远。
匡俊材飞快地瞥了一眼照片,脸色微微一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但他立刻梗起脖子,声音更大了,带着一种近乎耍赖的强辩:
“火……火这个东西,谁说得准?也许……也许那批布堆得特别松?烧起来特别快,特别透呢?也许……也许是风没往那边吹呢?
王科长,火场的事情,变化多端,不能光看灰多少啊!反正布就是烧没了!
我……我有什么办法!你们不去查查那个该死的、老化的电路,盯着我一个管仓库的干什么?
我姐夫……窦厂长,他主管生产,他可是最清楚设备情况的!你们应该去问他啊!”
他再次试图搬出窦鸿朗这尊“保护神”。
“少拿窦厂长说事!”王卫东猛地一拍桌子,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一声炸雷,震得审讯室嗡嗡作响,也震得匡俊材浑身一哆嗦,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
“现在是组织在调查这起严重的火灾事故,讲的是证据!讲的是事实!讲的是对国家和集体财产的责任!”
王卫东的声音铿锵有力,字字如锤,“你账面上有二百五十三匹布,这是白纸黑字的证据!
现场烧毁的痕迹显示,根本不可能烧掉那么多!这个巨大的窟窿,你解释不清,你就是最大的嫌疑人!
你监守自盗,贪污国家财产!然后纵火灭迹,掩盖罪行!
这罪名,够得上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最后一句,他刻意放缓了语速,带着一种冰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暗示。
“我没有!你血口喷人!王卫东!你这是打击报复!是诬陷!”
匡俊材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额头上的冷汗涔涔而下,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调,带着哭腔和一种濒临崩溃的嘶喊:
“我没有偷布!一尺都没有!我更没有放火!那是意外!是电线老化引起的意外!
你们不能冤枉我!我要见我姐夫!我要见窦厂长!我不跟你们说了!我要见领导!”
他双手抱头,身体蜷缩在椅子上,像一只受惊的刺猬,开始歇斯底里地耍赖,反复念叨着“冤枉”、“意外”、“见我姐夫”。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僵持和徒劳的嘶喊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墙上的挂钟指针,冷漠地指向上午十点。距离匡俊材被抓到这里,已经过去快两个小时了。
王卫东的脸色越来越沉,像暴风雨来临前的铅云。
他站起身,走到那扇装着铁栏杆的小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压抑的天空,深吸了一口浑浊的空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中的郁结排出。
他走回桌边,对站在匡俊材右侧那名年纪稍长、面相沉稳的保卫干事低声、快速地交代了几句。
那干事眼神一凛,点点头,快步、无声地走了出去。
审讯室里只剩下匡俊材粗重的喘息声、王卫东手指敲击桌面的笃笃声,以及角落里阳光明压抑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那名干事回来,脚步匆匆。
他走到王卫东身边,俯身在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了几句。
王卫东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铁青中透着一股黑气。
他挥了挥手,示意两名干事继续看住像滩烂泥般瘫在椅子上、嘴里兀自嘟囔着的匡俊材,然后自己一言不发,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审讯室,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