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属区就在工厂围墙外,几排灰扑扑的三层红砖筒子楼,像沉默的巨人矗立在薄雾里。骑车过去,不过两分钟路程。
“六号楼!三单元!三楼三零六!”王卫东一边身体前倾猛蹬脚踏板,一边迎着风吼出目标地址,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
车轮在坑洼不平的煤渣和碎石路面上颠簸跳跃。阳光明紧跟在王卫东身后,冷风灌进喉咙,但他感觉不到冷,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火焰在胸腔里燃烧,烧得他口干舌燥,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栋越来越近的标着模糊“6”字的筒子楼。
吱嘎——吱嘎——
几辆自行车几乎同时在三单元门口刹住,车轮在地上拖出几道短促的痕迹,扬起细微的尘土。
王卫东带头,五人动作迅捷地甩开撑脚架,一步三阶地冲上狭窄、堆着零星杂物的水泥楼梯。
楼道里弥漫着各家各户早饭的混合气味——稀饭、咸菜、隔夜的煤烟味,还有公共厕所飘来的淡淡氨水味。
三楼,三零六室。
一扇深绿色的薄木板门紧闭着,门上贴着褪色的福字。
王卫东没有丝毫犹豫,抬手,“咚咚咚!”用力敲了三下,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突兀响亮。
里面先是死寂。接着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有人慌乱地从床上爬起,然后是拖鞋趿拉地面的声音。
一个带着浓重睡意和不耐烦的尖利女声响起:“啥人啊?大清早的!吵死人了!还让不让人睡觉啦!”
“开门!保卫科的!”王卫东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公事公办的威严,穿透门板。
门内再次陷入短暂的静默,仿佛能听到里面人骤然加速的心跳。
等了一分钟,就在众人有些不耐烦的时候,开锁链的哗啦声终于响起。
门被拉开一条缝,一张敷着劣质香粉、眼泡浮肿的中年女人的脸露了出来,正是匡俊材的老婆穆秋香。
她身上穿着一件崭新的灰色毛衣,头发蓬乱,看到门外站着的几个身穿制服、面色冷峻的保卫干事,尤其是领头的王卫东时,她那双三角眼里瞬间闪过一丝掩饰不住的慌乱,像受惊的老鼠。
但刹那慌乱,很快被一种虚张声势的泼辣掩盖。
“王科长?你……你这是啥意思啊?”穆秋香尖着嗓子,身体下意识地想把门缝堵得更小,一只脚还抵在门后,“阿拉屋里厢有啥事体?俊材不是被你们叫去了吗?你们寻我做啥?我啥都不晓得呀!”
“执行公务!搜查!”王卫东言简意赅,不再废话,伸手就要推门。
“搜查!”
穆秋香的嗓音陡然拔高八度,像被滚油烫到,整个人猛地扑到门框上,用身体死死挡住门缝。
“凭啥搜查?你们有手续伐?有搜查证伐?
阿拉男人是窦厂长的小舅子!你们无法无天了!
我要找窦厂长!我要找领导评理去!你们这是私闯民宅!欺负我一个妇女!”
她一边尖声哭喊,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王卫东脸上,一边手脚并用地推搡阻拦,指甲差点刮到王卫东的袖子。
那张涂脂抹粉的脸因为激动和恐惧而扭曲变形,眼神疯狂地闪烁着,透出无法掩饰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动手!”王卫东眼神一厉,根本不为所动,对这种撒泼早已司空见惯。
他身后的保卫干事陈卫国和刘大刚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动作专业而有力。
陈卫国抓住穆秋香胡乱挥舞的胳膊反剪到身后,刘大刚则控制住她另一只胳膊和挣扎的身体,像两把铁钳瞬间将她牢牢制住,半拖半拽地将她从门框边拉开。
穆秋香双脚离地乱蹬,布鞋踢在门框上发出闷响,嘴里发出更加凄厉绝望的哭嚎和咒骂:“强盗!土匪!不得好死啊!窦厂长不会放过你们的!你们要遭报应的!……”
王卫东看都没看她一眼,和另一名保卫干事张强一步跨进了屋内。
阳光明紧随其后,反手带上了房门,“咔哒”一声轻响,将穆秋香歇斯底里的哭骂声隔绝在门外楼道里,只剩下模糊的呜咽。
门一关上,屋内的光线顿时昏暗下来。
正如阳光明所料,匡俊材这厂长小舅子的名头,并未给他带来超出级别的住房待遇。
眼前是典型的六十年代末魔都普通工人家庭的住房格局,和阳光明的住房格局一样——一间约二十六平米左右的里外套间。
外间兼做客厅和餐厅,靠墙放着一张掉了漆的方桌和两把摇摇晃晃的椅子,墙角堆着些旧纸箱之类的杂物。
里间是卧室,一道洗得发白、印着模糊红的布帘子虚掩着,隐约能看到一张双人床和一个大衣柜的轮廓。
水泥地面坑洼不平,墙壁斑驳发黄,不少地方糊着旧报纸,有些已经卷边脱落。
整个空间狭小、拥挤、一目了然。
王卫东和张强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眼神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角落。
两人没有任何交流,默契地分头行动。王卫东直奔卧室,一把掀开布帘。张强则在外间仔细搜索起来,动作麻利而精准。
阳光明不是保卫科的人,只是一个看客,自然不能动手搜查。
他站在外间中央,目光冷静地扫视着这个拥挤而寒酸的空间,同时竖着耳朵留意里间的动静,以及门外穆秋香那渐渐变成绝望呜咽的哭嚎。
穆秋香刚才那过激的近乎疯狂的反应,像一剂强心针,让他和王卫东交换眼神时,彼此眼角都掠过一丝心照不宣的冷意。
此地无银三百两!
越是惊慌抗拒,越是掩饰,越是证明有问题。
外间很快被张强翻检了一遍。
桌子的抽屉被拉开,里面的针头线脑、几卷用皮筋捆着的粮票布票、几毛几分的零钱被倒在桌上,一目了然,数额微不足道。
墙角堆放的杂物被搬开仔细检查,除了灰尘和几只蟑螂,没有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