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速读谷

菜单

这一夜,石库门里格外安静。只有偶尔从二楼前楼传来张秀英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哭声,像受伤的呜咽,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凉,穿透薄薄的板壁,钻进每一户人家的耳朵里。

弄堂深处的样板戏不知何时也停了,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绝望的悲声。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石库门就苏醒了。

阳家的门吱呀一声打开,阳永康、张秀英、阳光明、阳光辉和李桂,陆续走了出来。

张秀英的眼睛肿得更厉害了,眼皮沉重地耷拉着,脸色蜡黄,像蒙了一层灰,但强撑着精神,换上了一身素净的深色衣服。

李桂怀里抱着还在打哈欠的壮壮,孩子懵懂地揉着眼睛。

陈阿婆起得更早,已经等在自家门口,手里拿着个热乎乎的煮鸡蛋。

“壮壮给我吧,放心去。我在家给他弄点吃的,陪他玩。”她接过壮壮,熟练地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孩子的背。

张秀英感激地看着陈阿婆,想说什么,又被涌上的泪水哽住,只哑着嗓子说了句:“阿婆,辛苦你了……”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快去吧,别耽误了。家里有我呢。”陈阿婆摆摆手,抱着壮壮转身进了屋,轻轻关上了门。

一家人匆匆离开石库门,汇入了清晨赶着上班的人流。

阳光明没有跟着一起去大姐家,他在岔道口就拐向了红星国厂的方向,他需要先去厂里给母亲和自己请假。

红星国厂厂部大楼,清晨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照亮了略显陈旧的走廊。

阳光明敲开了赵国栋办公室那扇厚重的木门。

赵国栋显然已经知道了消息。他穿着灰色的中山装,坐在办公桌后,看到阳光明推门进来,脸上立刻露出深切的同情和凝重。

他没等阳光明开口,便站起身,绕过堆着文件的办公桌,用力拍了拍阳光明的肩膀,声音低沉而有力:

“光明,节哀顺变!家里的事是大事,我都知道了。假条不用写了,安心去处理你姐夫的后事,厂里的事暂时不用操心。给你两天假,够不够?”

他说话干脆利落,带着老领导的关切。

阳光明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眼下一片青黑,但眼神还算清明。

他感激地点点头:“谢谢赵书记。两天……应该够了。厂里的事……”

“厂里的事有其他人顶着,你尽管放心。”

赵国栋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话里却都是关心,“家里遇到这么大的坎,厂里就是你的后盾。需要什么帮助,随时跟我说。代我向你的家人表示慰问。”

“谢谢书记关心。”

阳光明再次道谢,没有多余的客套话,转身离开了办公室。赵国栋的爽快和体恤,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丝。

走廊里,早起的广播体操音乐隐约传来,带着一种日常生活的节奏感,与他此刻的心情格格不入。

当他赶到王家所在的石库门时,已近上午九点。

眼前的景象比昨晚自己家的天井,还要更加拥挤和压抑。

小小的天井里挤满了人。

有穿着东方机械厂深蓝色工装的工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着,脸上带着哀戚;

有王家的远亲近邻,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和中年妇女,或坐或站,抹着眼泪;

还有几个戴着红袖章的街道干部模样的人,正和王家一个主事的长辈在角落低声说着什么。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悲恸、压抑,还有劣质香烟和线香混合的味道。

屋子里更是人满为患。

低矮的堂屋设了个简单的灵堂,王建军一张放大的黑白照片摆在正中,镜框上披着黑纱。

照片上的他憨厚地笑着,眼神朴实,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质朴。

照片前点着几支白蜡烛,香炉里插着几柱香,青烟袅袅升起。

王建军的母亲王氏靠坐在里屋的床上,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目光呆滞地望着虚空,嘴里无意识地发出微弱的呻吟。

几个女眷围着她,不停地劝慰、递水,但收效甚微。

阳香兰坐在外屋靠墙的一张旧藤椅上,怀里紧紧抱着才满月、裹在襁褓里的小儿子。

三岁的女儿红红怯生生地依偎在她腿边,小手紧紧抓着母亲的裤腿,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不解,不明白为什么家里突然来了这么多人,爸爸的照片为什么挂在那里。

香兰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起皮,整个人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雕像,对周围的嘈杂充耳不闻,目光空洞地望着某个地方。

张秀英和李桂一左一右守着她。

张秀英紧紧握着女儿冰凉的手,试图传递一点力量;李桂则时不时低声哄着红红,递给她一小块饼干。

阳永康和阳光辉站在屋子角落,沉默地抽着烟,烟雾缭绕中,他们的脸色同样凝重疲惫,像两尊沉默的石像。

他们看到阳光明挤进来,只是微微点了下头,眼神示意他过去。

在这个以王家为主场的治丧场面里,阳家父子三人更像是一种沉默的背景,一种对香兰无声的支持力量。

具体的事务,无论是接待络绎不绝的来客,还是准备丧葬用品、登记人情簿,都有王家本家和厂里派来帮忙的工人、工会干部在忙碌,确实插不上手。

阳光明默默地站到父亲和大哥身边,低声问:“厂里……还没来人?”他的目光扫过拥挤的屋子。

阳永康摇摇头,吸了一口烟,声音沙哑:“说好九点,还没到。”

他看了一眼灵堂上儿子那凝固的笑容,眼神痛楚地闭了闭,将烟头在旁边的搪瓷缸里摁灭。

时间在压抑的等待中一分一秒过去。香烟味、汗味、线香味混合着,让人有些透不过气。

十点多,天井里传来一阵明显的骚动。

有人喊了一声:“厂里领导来了!”

只见马向文副厂长走在最前面。

他今天换了一身深蓝色的毛料中山装,神情肃穆。

他身后跟着几个人:戴着眼镜的工会领导、三车间的王主任、一脸严肃的安全科孙科长,还有一个人的出现让阳光明目光微微一凝——人事科科长唐建宏。

他们穿过天井拥挤的人群,径直走进堂屋。屋内的嘈杂声瞬间低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们身上。

马向文先是走到灵堂前,对着王建军的遗像,深深地、极其标准地鞠了三个躬。

他身后的厂干部也跟着鞠躬。

随后,马向文转向王建军的父亲王师傅和里屋的方向,声音沉重而清晰地表达了厂党委、厂委会对王建军同志因公牺牲的沉痛哀悼,以及对家属的深切慰问。

工会领导也代表工会表达了关怀,说了一些套话。

例行公事的慰问结束后,马向文环视了一下屋内,目光在阳家父子和王师傅的身上短暂停留了一下,然后说道:

“王师傅,阳师傅,关于王建军同志的身后抚恤事宜,厂里经过初步研究,有了一个方案。

我们找个安静点的地方,详细跟几位家属代表沟通一下?”

他的语气带着商量的口吻,但态度是明确的。

王师傅抹了把脸,强打起精神,点点头。他看了一眼里屋精神崩溃的妻子和失魂落魄的儿媳,明白她们无力参与。

上一页目录下一页

相关小说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