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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追悼会,场面肃穆而隆重,带着这个年代特有的简朴与庄重。

巨大的黑白遗像悬挂在礼堂正前方,王建军那张憨厚朴实的脸,带着一丝拘谨的笑意,永远凝固在相框里。

圈从礼堂内一直摆到了门外,层层迭迭,白色的纸和墨汁写就的挽联在穿堂风中微微颤动。

挽联上写着“沉痛悼念王建军同志”、“因公牺牲精神永存”、“工人阶级的好儿子”等字样。

除了主管安全的马向文副厂长,东方机械厂的一二把手——党官员和厂长也亲自到场,神情肃穆地站在家属队列前,一一握手,表达了沉痛的哀悼和对家属的深切慰问。

这规格,在厂里算是顶格了,也无声地印证了王建军“因公牺牲”的定性和厂方对此事的重视程度,给足了王家面子。

低回的哀乐在礼堂里盘旋,沉重缓慢的节奏像钝刀子割着人心。

张秀英由李桂和阳光明一左一右紧紧搀扶着。她哭得几乎站立不住,身体大部分重量都压在儿子和儿媳身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汹涌流淌,浸湿了前襟。

她的悲痛是真实的,为失去一个好女婿,也为女儿悲惨的命运。

阳香兰站在家属队列的最前面,紧挨着王建军的父母。

她穿着一身临时改过的深色衣服,宽大得有些不合身,更衬得她形销骨立。

脸色惨白得像一张被揉皱又摊开的纸,嘴唇干裂起皮,没有一丝血色。

她眼神空洞地望着丈夫的遗像,仿佛灵魂已经随他而去。

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身体无法控制的、细微的颤抖,像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她被两个穿着工装的女工友一左一右架着胳膊,才勉强维持住站立的姿势。

王建军的父亲王师傅,背脊佝偻得更厉害了,老泪纵横,无声地抽噎着。

而他的母亲王氏,则完全陷入了半昏厥的状态,瘫坐在轮椅上,由亲戚推着,头歪向一边,眼睛紧闭,只有浑浊的泪水不断从眼角渗出,顺着深刻的皱纹滑落。

她偶尔还会发出一两声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动物般的呜咽。

阳光辉和阳永康站在家属队伍稍后的位置。

阳光辉眼眶通红,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下巴绷得紧紧的。

阳永康则沉默地站着,腰背依旧挺直,脸上是沉痛的肃穆,目光低垂,看着地面,仿佛在承受着无形的重压。

他身边的李桂,搀扶着婆婆,神情紧张而疲惫。

整个礼堂弥漫着化不开的悲伤,像一层粘稠的胶质,包裹着每一个人。低泣声、叹息声此起彼伏。

追悼词由厂工会领导宣读。

他站在话筒前,声音沉痛而洪亮,回顾了王建军短暂而勤恳的一生,从学徒工到熟练技师的成长历程,高度评价了他吃苦耐劳、踏实肯干、乐于助人的工人阶级优秀品质。

他特别强调了这次事故的性质——由于他人严重违反操作规程导致的意外,王建军同志是在正常工作岗位上因公殉职。

他代表厂方再次承认责任,承诺会妥善处理善后事宜,照顾好遗属,并号召全厂职工吸取教训,安全生产。

马向文副厂长代表厂方,再次走到家属面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表达了沉痛的歉意。

遗体告别仪式短暂而压抑。

当灵柩被缓缓推过时,压抑的哭声瞬间爆发出来。

阳香兰终于发出一声嘶哑的、不成调的哭喊,想扑过去,被身边的人死死拉住。

王氏在轮椅上剧烈地挣扎起来,发出绝望的哀嚎。

最后的安葬在郊外的公墓进行。

当那个小小的、深色的骨灰盒被轻轻放入冰冷的墓穴,黄土被一锹一锹覆盖上去时,阳香兰积蓄的所有力量仿佛被瞬间抽空,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整个人瘫软下去,扑倒在潮湿的新土上,手指深深抠进泥土里。

众人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她搀扶起来。

王家父母更是捶胸顿足,哭得声嘶力竭,几次昏厥过去。

这生离死别的最后一幕,让所有在场的人都潸然泪下,不忍卒视。

阳光明紧紧抿着唇,看着大姐崩溃的样子,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阳永康别过脸去,下颌的线条绷得像岩石。

葬礼结束,送走了一波波前来吊唁的领导、工友和远亲,喧嚣和极致的悲痛似乎也随着人群的散去而暂时沉淀下来,留下一种更深的、带着空虚感的疲惫。

最后只剩下王家最亲近的几个本家亲戚和阳家这一大家子人,一起回到了王家那间位于狭窄弄堂深处、此刻弥漫着浓重悲伤气息的石库门。

小小的堂屋里,挤满了人,空气显得有些滞闷。

灵堂还未撤去,王建军的遗像在摇曳的烛光中静静地看着这一切,香炉里插着几支快要燃尽的香。

空气里残留着香烛燃烧后的烟味、劣质香烟的味道,以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悲伤和精疲力竭的沉闷气息。

连续几天的悲痛宣泄和葬礼的劳累,让所有人都像被抽干了力气,神情疲惫而麻木,眼神都有些发直。

王建军的母亲王氏被安置在藤椅上,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细缝,呆呆地望着儿子的遗像,对周围的动静毫无反应,像一具被掏空的躯壳。

阳香兰抱着熟睡的阿毛,坐在外屋一张旧藤椅上。

阿毛的小脸埋在母亲怀里,睡得还算安稳。

三岁的红红怯生生地依偎在母亲腿边,小手紧紧抓着母亲的裤腿,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茫然,不明白这几天家里为什么来了这么多人,为什么大家都要哭,为什么爸爸的照片挂在墙上却再也不见了。

虽然依旧憔悴得像随时会碎掉,但相比前两天的彻底崩溃,阳香兰眼中多了一丝空洞的平静,一种认命般的、沉重的疲惫。

生活的重担和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她不得不从绝望的深渊里,挣扎着探出头来,机械地履行着母亲的责任。

这份残酷的清醒,让悲痛也变得具体而沉重。

阳家人也都在场。

张秀英由李桂扶着,坐在另一张椅子上,显得格外虚弱无力,半闭着眼睛,仿佛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有。

阳光明和阳光辉站在父亲阳永康身后,像两尊沉默的卫士。

阳永康则靠墙站着,沉默地抽着烟,劣质烟草的味道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

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依旧沉静,但仔细观察,能看到他眼角的余光,不时地扫过女儿和妻子,似乎在计算着时间,等待着那个“告辞”的时机。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王建军的父亲——王师傅,这位背脊佝偻、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的老工人,用力清了清嗓子,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沉重地环视了一圈在场的至亲,目光尤其在亲家阳永康和儿媳阳香兰身上停留了片刻。

他脸上带着一种必须完成某种仪式的郑重和疲惫。

“今天……”王师傅的声音干涩而疲惫,每一个字都吐得很艰难,“建军的后事,算是……办完了。人走了,入土为安了……”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强压下涌上的哽咽,“我们活着的人,日子……还得过下去。”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抱着孩子的儿媳身上,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无尽悲痛,有对儿媳孤儿寡母的深切愧疚和心疼,也有一份沉甸甸的、关乎未来的托付。

“香兰,还有红红、阿毛,以后……以后就得靠她们娘仨自己了。”他的声音带着哽咽,但努力维持着清晰,“厂里给的抚恤条件,昨天马厂长他们来家里,已经详细说过了。”

他看向阳永康和张秀英,带着一种商量的口吻:

“趁着今天,亲家公、亲家母,还有各位至亲都在场。

我想当着大家的面,再跟香兰,也跟亲家说清楚。

这不是小事,关系到香兰和两个孩子以后十几年的生活,是顶顶要紧的根基。”

他加重了语气,“咱们把话摆在明面上,说透了,也免得以后……以后香兰心里有什么想法,或者我们老王家有什么做得不到的地方,再起误会。一家人,把底交明白,心里都踏实。”

他的意思很明白。抚恤金和那两个珍贵的工作名额,是支撑这个破碎家庭未来的基石,也是巨大的责任和可能产生矛盾的源头。

他要在所有至亲的见证下,把事情原原本本地、毫无保留地交代给儿媳和亲家,表明王家没有私心,将来也不会亏待儿媳和孙子孙女,希望能获得娘家人的理解和支持,更希望能稳住儿媳的心,让她安心留在王家抚养孩子。

屋里的气氛变得更加凝重,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要谈的,是关乎生存的、冰冷而实在的东西。

阳永康掐灭了手中的烟头,目光沉静地看向王师傅,做好了倾听的准备,同时也绷紧了神经。

张秀英也微微直起身子,努力集中精神。

阳光明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每个人的表情,尤其是大姐的反应。

阳香兰抱着孩子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注入了一丝专注和茫然交织的复杂神色。

李桂扶着婆婆,手心微微出汗,心里反复默念着提前准备好的“台词”,等待着那个“告辞”时刻的到来。

王师傅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凝聚起最后的气力,开始复述厂里给予的抚恤方案。

他的声音缓慢而清晰,努力回忆着昨天厂领导说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数字,生怕遗漏了什么关键……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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