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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被至亲蒙在鼓里的委屈,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她的心脏,闷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从未想过改嫁!一次都没有!

建军的身影还那么清晰地在眼前晃动,他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如果没有阿毛,没有这个流淌着她和建军共同血脉的儿子,或许在巨大的现实压力下,她最终会考虑向前迈一步。

但现在,她有儿子!

阿毛就是她的根,是建军的延续,是她将来唯一的指望!

她要守着儿子,守着女儿红红,守着这个有建军印迹的家,日子一样能过下去!

她为什么要改嫁?为什么要让红红和阿毛去叫别人爸爸?在一个没有血缘维系的新家庭里,两个孩子能不受委屈吗?

感情上,她也根本接受不了。

建军躺过的床,他用过的搪瓷缸,他留下的工作服……家里的每一件东西都带着他的气息。

她忘不了他,也不想忘。

她要守着他们共同的孩子,守着他们的家过下去。这个念头在她心里生了根,无比坚定。

“哇——!”冯师母怀里抱着的阿毛不知何时醒了,大概是饿了,小嘴一瘪,响亮地哭了起来。

天井里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李桂和阳香兰现在都上班,家里的三个孩子——壮壮、红红和阿毛都还小。

在她们上班期间,孩子暂时托付给了隔壁热心肠的冯师母照看。

原本阳家打算每月给点钱作为酬谢,但冯师母坚决不收,说邻里邻居帮把手是应该的。

阳家也就没有坚持,但每月都会多送些东西过去,有时是一块肥皂,有时是几尺布票换来的布头,有时是厂里发的劳保手套之类,算是心意。

当然,孩子的伙食同样由阳家负责,只会多给,不会少。

阳香兰深吸一口气,用力压下翻腾的心绪,努力让脸上的表情恢复平静,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若无其事地抬起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门,跨进了石库门那狭小的天井门槛。

青石板地面冰凉的感觉,透过薄薄的布鞋底直传上来。

“哎,香兰下班啦?阿毛刚睡醒,恐怕是饿了。”

冯师母赶紧把还在抽噎的阿毛递过来,脸上带着明显的不自然,眼神躲闪着。

陈阿婆也讪讪地笑了笑,低下头去,假装专注地整理簸箕里晒着的咸菜疙瘩。

“嗯,估计是饿了。”

香兰的声音听起来还算平稳,她心疼地把孩子接了过来,解开外套的扣子,坐到小竹椅上开始喂奶。

阿毛找到了熟悉的温暖源头,立刻止住了哭声,急切地吮吸起来。

她低着头,目光落在儿子柔软的发顶,心里却像滚开的粥锅,翻腾不息,刚才听到的那些话,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心上。

回到那间拥挤但熟悉的前楼,把吃饱后又沉沉睡去的阿毛交给闻声迎上来的母亲张秀英,香兰坐在自己那张靠墙的小床边,看着母亲熟练地轻拍着孩子,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心里更是翻江倒海。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石库门里各家各户炒菜的香气和锅铲碰撞的叮当声开始弥漫。她需要好好想想,该怎么和爸妈摊牌。

她的决定不会变,她必须搬回婆家住。

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天。上午,阳光明提着一罐奶粉,回到了石库门。

他刚走进家门,就察觉到气氛不对。

父亲阳永康坐在小马扎上,闷头抽着烟,劣质烟草辛辣的味道弥漫在小小的房间里。

大哥阳光辉搂着儿子壮壮坐在一边,也是一言不发,脸色凝重。

母亲张秀英抱着阿毛在屋里踱步,轻轻摇晃着身体,眼神有些飘忽。

而姐姐阳香兰则坐在一个小板凳上,低着头,沉默地给女儿红红梳着头发,动作有些机械,透着一股子倔强。

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像是凝固了,只有阿毛偶尔发出的咿呀声和梳子划过红红头发带起的细微声响。

“爸,妈,大哥,姐。”阳光明把奶粉放在五斗橱上,打了声招呼。

那罐奶粉在杂乱的桌面上显得格外醒目。

“明明来了。”张秀英抬头应了一声,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阳永康只是从缭绕的烟雾中抬起眼皮,沉沉地“嗯”了一声,又低下头去。

阳光明敏锐地感受到了家里的低气压,目光直接看向姐姐。

阳香兰抬起头,眼圈有些红肿,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像两块淬了火的石头。

她停下了给红红梳头的手,把梳子放在一边,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膀:“红红,乖,自己去外面天井玩会儿,妈妈跟外公外婆说点事。”

红红乖巧地“哦”了一声,自己下了吱呀作响的木楼梯,跑到天井里,蹲在墙根下看蚂蚁搬家。

屋里只剩下父母、阳光辉、阳光明和阳香兰。

阳光明也拉过一张小板凳坐下。

阳香兰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下定了决心,开了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晰和力量:“爸,妈,我……还是想搬回婆家住,今天就搬。”

张秀英抱着阿毛的手猛地一紧,立刻反驳:“又提这个!不是说了吗?再住些日子!你身子还没完全养好,阿毛的奶……”

“妈!”阳香兰打断了母亲的话,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些,带着压抑许久的情绪,“我的身体早就好了!奶水也正常了!我在娘家住了一个多月了!够久了!”

她看着父母骤然变化的脸色,心一横,把话彻底挑明了:

“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我都知道了!你们把我接回来,不让我回去,是怕我以后……以后想改嫁的时候,被婆家绊住脚,被阿毛拴住,走不了,是不是?”

阳永康夹着烟的手指猛地一抖,一截长长的烟灰簌簌落下,掉在他的旧布鞋上。

张秀英的脸色瞬间变了,抱着阿毛的手都有些用力,“香兰……你……你听谁胡说八道……妈不是……”

“没人胡说!”

阳香兰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涌了上来,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坚决,像在宣誓,“我自己听见的!我也都明白!

可我今天就把话撂这儿:我阳香兰,这辈子,不会再嫁人!

我忘不了建军!一天也忘不了!红红和阿毛就是我的命!我绝不会让他们去叫别人爸爸!绝不会让他们在别人家里看人脸色过日子!

我有工作,我能养活他们!我就在王家,守着建军的牌位,守着我们的孩子,过一辈子!”

她的话像一块块沉重的石头,砸在小小的房间里,砸得张秀英眼泪直流,砸得阳永康沉默地垂下了头,砸得阳光明心里也沉甸甸的,像是压了块铅。

“妈,婆婆那边已经委婉催了好几次了。我再不回去,像什么话?

建军走了,我要是再带着孩子长住娘家,外人会怎么说?婆婆心里怎么想?

那还是我的家啊!”

香兰抹了把眼泪,语气带着恳求,也带着不容动摇的决心。

张秀英抱着阿毛,哭得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怀里的阿毛似乎感受到紧张凝滞的气氛,不安地扭动起来,小嘴一瘪就要哭。

阳永康狠狠地吸了一大口烟,仿佛要把所有的烦闷都吸进去,然后把烟头用力摁灭在旁边当烟灰缸用的旧搪瓷缸里,发出“滋”的一声轻响。

他抬起头,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看着女儿,那眼神里有深切的痛心,有难以言说的无奈,也有深深的疲惫。

“香兰。”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爸妈是为你好,为你长远想。你还年轻,这路……长着呢。一个人拉扯俩孩子,太难了。王家那边……唉!”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仿佛用尽了力气,“你婆婆那个人,把孙子看得比命还重!你现在回去,她肯定把阿毛看得死死的。将来……将来万一你想往前走一步,难啊!比登天还难!”

“爸,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

香兰的眼泪又涌出来,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但眼神依旧倔强,像岩石缝隙里长出的草。

“可这是我的路,怎么走,我得自己选。我不怕难!再难,有红红和阿毛在身边,我也能撑下去!我主意已定,今天就回去。”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钉子一样楔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任凭阳永康和张秀英怎么苦口婆心地劝说,怎么描绘未来独自抚养孩子的艰难,怎么讲寡妇在世俗眼光下的难处,讲舆论的无形压力,阳香兰只是咬着没有血色的下嘴唇,固执地摇头,眼神空洞又坚定。

阳光辉几次想开口劝解,看看父亲紧锁的眉头,又看看妹妹那副认死理、油盐不进的样子,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把话咽了回去。

父母的建议终究是建议,这漫长而艰难的人生路,最终还得阳香兰自己拿主意。

而她的主意,此刻像石头一样硬,不容撼动。

僵持了许久,屋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只有张秀英压抑的啜泣声和阿毛偶尔的哼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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